巷口那棵老槐树又开花了。细碎的白花缀满枝头,像堆了半树的雪,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在斑驳的墙根,也落在放学归来的孩子发间。我站在二楼的窗前往下看,恍惚间又看见外婆坐在槐树下的竹椅上,手里摇着蒲扇,等着我从学堂跑回来。
那时的夏天总带着槐树花的甜香。外婆的竹椅就放在树影最浓的地方,椅边摆着个粗瓷大碗,盛着晾好的绿豆汤,冰糖在碗底沉着,要等我咕咚咕咚喝到最后,才能捞起那几块甜得舌尖发颤的惊喜。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用一根乌木簪子松松挽着,风拂过的时候,几缕银丝会跟着槐花瓣一起飘。我总爱趴在她膝头,看阳光透过叶隙在她脸上跳着细碎的舞,听她讲从前的事——讲她嫁过来那年,这棵树才碗口粗;讲巷子里哪家的姑娘出阁,红轿子就停在树底下;讲我小时候学走路,在这里摔了跤,哭着要槐花落满口袋。
老槐树的树干上有个碗口大的树洞,那是我童年的宝藏盒。我会把捡来的玻璃弹珠、好看的糖纸、甚至偷偷藏起来的半块月饼塞进去。有一次暴雨过后,树洞积了水,竟泡出几颗发了芽的黄豆——想来是外婆晒豆子时不小心掉落的。我欢天喜地把豆芽移栽到墙根,外婆笑着说:“这槐树啊,啥都肯护着。”后来那丛豆芽真的长大了,在树影里结出了饱满的豆荚,秋风起时,豆壳噼啪作响,像在跟槐树说着悄悄话。
巷子里的人都认得这棵树。卖豆腐脑的张叔每天推着车经过,总会停下来歇口气,说句“这树底下就是凉快”;收废品的老李会把捆好的纸壳靠在树干上,掏出旱烟袋慢慢抽;放学的孩子们则喜欢围着树追逐打闹,有调皮的会爬上低矮的枝桠,被自家大人瞧见了,一声“小心摔着”便惊飞了树桠间的麻雀。树身上还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有“小红到此一游”,有“1987.6.1”,还有我小时候踮着脚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囍”字——那时看隔壁姐姐出嫁,觉得这个字一定藏着最好的运气。
后来我去外地读书,每年回家,总要先到槐树下站一站。树又粗了一圈,树洞被风雨磨得更光滑了,当年刻的字早已模糊不清。外婆的竹椅还在,只是她渐渐坐不住了,更多时候是我搬个凳子陪她说话,听她一遍遍问“树开花了吗”“豆子收了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槐树上的枯枝断了好几根,外婆让舅舅赶紧捆上草绳,说:“树也怕冷呢。”
再后来,外婆走了。那天也是个槐花飘香的日子,巷子里的人都来帮忙,竹椅被搬到了屋檐下,槐树下站着许多沉默的人。我摸着粗糙的树干,忽然发现树洞深处,还留着我当年塞进去的一张糖纸,已经脆得一碰就碎。
如今巷子要拆迁了,墙上画满了红色的“拆”字,只有老槐树还站在原地,枝繁叶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施工队的人来看过,说这树有年头了,得想办法移走。街坊们都来求情,说移走了就活不成了,不如就在这里留着,给老巷子做个念想。
我又站在窗前,看槐花落了一地。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极了外婆当年脸上的光影。远处传来机器的轰鸣声,而树下,几个孩子正蹲在地上,把槐花瓣装进玻璃瓶,他们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拆不掉的——就像这棵树扎根在泥土里的根,就像那些藏在年轮里的故事,就像外婆摇着蒲扇时,风里永远带着的甜香。
风又起了,槐花簌簌落下,落在青石板上,落在孩子们的玻璃瓶里,也落在我潮湿的眼角。这树还会在这里站很久吧,等我们这代人老去,再给新来的人讲那些关于绿豆汤、玻璃弹珠和白发老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