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金阁寺》的不解,林奕含给出了答案

转自 里路

1950年7月2日,年轻的僧人燃烧了金阁寺。

而这么做的理由给了人无限想象,也孕育了《金阁寺》——“对金阁寺的美的嫉妒

一个难以让人理解的极端事件,恐怕在第一次听闻时,难免说一句“这就是个神经病吧”,但是三岛用精细的文笔,细心地雕琢,从主人翁沟口的青少年写起,将这个简短事件的留白处填满,将这诡谲怪诞的故事说到透彻。

相比于天人五衰中无边无际的虚无,《金阁寺》却更令我着迷,紧凑精彩、假意反转却走上命定的毁灭。

但是我想大家或有同样的疑问,明明如此荒谬的一件事,在三岛的笔下,沟口的口中,如此严丝合缝呢


林奕含17年关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采访中,我居然找到了答案:

这些语言、修辞、譬喻法在《金阁寺》中随处可见,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便是沟口踩妓女肚子的事件:

“喂!”美国兵叫道。

我回过头,见他叉开双腿站在我眼前,用手指着我。他换上截然不同的温和滑润的声音,用英语说道:

“踩呀,你踩踩看!”

我不知所云。而那对蓝眼睛显然从高处透出命令的意味。他宽肩的背后,银装素裹的金阁熠熠生辉,冬空一碧如洗,柔和光洁。他蓝色的眼珠一点也不残酷,不仅如此,刹那间我竟从中感觉出浪漫的诗意。这是为什么呢?

他伸下一只大手,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拎起。但其下达命令的声调依旧温和而亲切

“踩,踩吧!”

我难以抗拒,抬起穿着长胶靴的脚。美国兵拍拍我的肩膀。我落下脚,踩上春泥般瘫软的物体。那是女子的腹部。女子闭目呻吟。

“使劲踩,使劲!”

我又踩下去。第一次踩时的别扭感,到第二次变成了突发的快感。这是女人的肚子,我想,这是胸部!我完全没有想到,别人的肉体会以皮球般敏感的弹力做出反应。

“可以了。”

美国兵清楚地说罢,彬彬有礼地扶起女子,拍掉其身上的土和雪。然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兀自架起女子走去。女子直到最后也没把视线投在我脸上。

走到吉普车跟前,美国兵先让女子上去,然后转过酒醒后严肃的脸,向我说了声谢谢,还要给钱,我拒绝了。他便从车座上拿出两条美国香烟,塞到我胳膊里。

我脸上一阵发烧,呆呆站在大门前皑皑的雪地中。吉普扬走一股雪烟,小心翼翼地摇晃着渐渐远去,消失不见。我的肉体仍亢奋不已

亢奋好歹平息下来时,我心头浮起一条足以表现我所谓好意的妙计:若把这个献给喜欢香烟的老师,他将露出怎样欣喜的神色呢?一无所知地。

无须如实交代,我不过是受命于人勉强为之罢了。如若不从,我本身也可能不知落到怎样的下场。

初读时,就油然而生一种变扭的感受,后来逐渐发现这段真的非常矛盾,残暴的话语却用“温和滑润”形容,发号施令的人却用上了“彬彬有礼”,施暴者在感到快感后又用“受命于人”作为托辞。

沟口对自己无限包容,毕竟即使是缺陷也是证明自己独特性的存在,他似乎从不创造罪恶,毕竟在“温和滑润”、“彬彬有礼”、“受命于人”、“浪漫的诗意”的语境里,任何行为都是应当的,不过是在雪地里的一件浪漫事罢了。

或许在某些缝隙里,他曾经怀疑过自己,但是悄然地用语言的魔力,美好舒缓地书写,填补这些裂缝,走向了思想上的无坚不摧,也是我们在“烧寺”这一反常事件看到的“严丝合缝”。

就像是沟口用漫长的心路言明,为何将金阁的“美”视为罪恶的,必要去毁灭它,金阁的美震撼着他,包围着他,将他与人生隔绝,他已经被金阁的美压得喘不过气,他拥有不了美,因为“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却又不属于任何人。”

他无法与金阁和解,只有一把火烧了,才能有活着的实感,必须要““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

但其实金阁不会动不会痛,它伫立此处数百年,应是从不曾注意过这个年轻的僧侣,更没想过毁于他手。

但是在《金阁寺》中这荒谬的指控,却利用文笔的能量,一步步诱人深入,让我全心相信令人嫉妒的金阁之美。

所以,也少不了理中客“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人就是作”、“这人就是反社会”,着实有理。

但是如此就很难体会到美感,三岛作品里无论是扭曲还是极端,但就像是在荆棘之地开出的鲜红花朵,借由堕落的书写,去阐释背光面的欲望,它们肆无忌惮地滋养在暗处,不受限制,最后张牙舞爪地伸长到太阳底下,再瞬时消亡。

略病娇的心情,被爱束缚、被美捆绑,最后付之一炬,一起毁灭。很难说不美,不迷人,这种美一定是不能质疑、缺乏理性的。

太惊艳乍现的美感,在脱离文字时,情绪冷却后,我也怀疑曾感受到的美是否真实,值得书写,但诚如林奕含所说:

“当你阅读时感受到痛苦,那都是真实的;

当你阅读时感受到美,那也是真实的。”

于是,我反复思忖三岛的语言之美,那些用词、语句、描述,不得不承认他的才华,承认他是《金阁寺》绮梦的构造者,这结构精巧一如沟口眼中的金阁寺,小的金阁寺在我的书中,而大的金阁寺却一步步包裹住我。

我不由地沉湎其中,当合上书,情绪涌动剧烈又归于缥缈,最终像书里写的“我想,我还是要活下去”。相隔百年的心绪共频,这句结尾将情绪引致最高点,又向烟花燃尽后的消失无踪,最终只能说一句“真美”,就像书评人所写“金阁寺—美到极致”。

无谓真假,而沉溺于文字的世界,由文字去控制,这也不失为是一件好事。


然,金阁,已于1950年逝去,却又以美知名重生。

仍是应验那句“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却不属于任何人”。

美永远是自由的,即使被烧光燃尽,仍会以自由之态再生,不可断绝。

我们拒绝不了美,诚如我们摧毁不了,不如像赵州和尚顶着鞋出门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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