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村庄的人(10)

《荠菜》

知道屋后有荠菜是在年前。

那时水杉的羽叶还未落尽,撒满铁绣色叶子的泥地上趴着些许野菜秧苗,其中就有荠菜。稀疏一块,密集一块,才出土的样子,铜钱般大小,有的青绿,有的有些锈红,略带锯齿般的叶片儿摊开着,无力地贴在地上。

还好,冬天里没什么狂风暴雨,不然我真担心它们,好不容易生出土面又要被溅起的泥覆盖住,白白来了一趟人间,亏得连春天的影子也没见到。

儿时我们不知道它叫荠菜,也不叫野菜,还有什么猫耳朵,蒿子草,马兰头,筛子眼什么的,统统叫猪菜。猪菜是给猪吃的,人难得挑点嫩的尝尝味道。去弄菜时不叫挖、铲,美名曰,讨。讨猪菜。

五六个孩子一道去村外地头沟边,江滩树林,还有插着密集匕首般的芦柴场。出门就得讨满满一竹篮,哪天耍疯了,回来篮子不满就钻到菜地里偷点菜叶子,翻到篮子底下。到村里的大河边洗净,这是猪的点心,吃了点心的猪才不会吼,才不会烦人,闹心。所以不容易,用这个“讨”字真还是恰于其份,菜少人多,要跑很远很远的路,和讨没什么区别。

但我没吃过野菜,因为这些野菜从不入母亲的眼。

在她看来,只有她侍弄好的菜园里,才能长出最味美的蔬菜。尽管过完年的菜地里并不丰盈,但有“脆生生的白菜,甜丝丝的萝卜,还有香喷喷的大蒜,野菜?不能吃,睡了一个冬天的蛇可能从上面爬过,野鼠在上面撒过尿,老牛在上面啃过,细瘦细瘦的像嚼牛筋,哪有地里的菜有肉感?”

据说我们隔壁队的柏家吃过,而且每年年底的年夜饭上都要吃,好像形成了习惯。

柏家老爷子比家父大两岁,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他们作为书ⅹ记和场长的身份,被区里选派到普济圩农场搞围垦造田建设,曾传有“讲不过柏××,写不过林××”的美誉。后来农场移交铜陵市管辖(我们以前属安庆),柏被安排到区卫生院当院长,家父因冤错a回到了程家墩,当了大半辈子的生产队队长。

当然,我没出世时的事情也是听别人说的。读三年级时,去先进,双墩几个队玩,总听到有老年人对我说,是家父在那几年救了他家的命,所以他们也把我当作客人。听到这话,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还是为父亲感到自豪。

柏家几个都是吃皇粮,拿工资的,吃野菜是为了“忆苦思甜”,这一习惯沿袭了几十年直到前几年柏老爷子去世。

我家都是抠泥土团子的,父母用双手辛勤地劳作,也没让我们挨冻受饿,没有尝到大的甜头也没受到苦,所以过的日子一直平平常常,一直没有吃过野菜。

去年腊月二十九,我在老洲菜场买菜,看到摊位上有一把把一拃长的蒿子。问问价格,说是十七块一斤,我没还价,扭头就走,买这野菜值吗?

回家经过北埂之渠,碰到隔壁的大奶奶正低头挖荠菜。本来想就这么悄悄地走过去,到边上她恰巧抬起头,便叫应了她,问她做什么?她说孙女要吃荠菜馄饨,挖点送过去。

我说,她还在铜陵,那里买不到啊?大奶奶说,她要吃野生的,还要老家的,说那边的荠菜像白菜,不好吃。大奶奶八十三了,身体还不错。四十岁不到时大爹爹就去逝了,辛辛苦苦将七个孩子拉扯大,都给他们成了家,确实不是一件易事。

我们曾经是邻居,大爹爹去逝头几年,晚上睡觉的时候经常听到那边传来大奶奶低低的,压抑的哭声,听得我心里总是酸酸的。

那天风大,过小桥时听到大奶奶在后面喊,问我要不要带点荠菜回去。我装作没听见,径直朝前走去。

今天天气不错。

去屋后。白花花的阳光从东边的屋顶上倾泄下来,地上有树的影子,也有我的影子。

久未出门,眼睛似乎有些不适应,还好风变得温柔起来。那些趴在地上的荠菜齐刷刷地似乎一夜之间就长高了,细细的杆子上,挑着团团细碎的白花,在风中一颤一颤地。:

在这个等待了很久的春天里,我终究没有尝到荠菜的味道,但没有什么可惜的,生活中还有许许多多的滋味,等待我们去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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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炝豆角》

提起炝豆角,我的眼前便有母亲的影子。那布满青筋的手从罐里捞出一把水淋淋,黄酥酥的炝豆角,立刻有股微微的酸味无须经过肠胃便侵透到我的五脏六腑,我的味蕾跟着发酸,鼻孔随之扩张。

前几年每次外出,临行前,母亲锅屋的屋檐下,总有一堆瓶瓶罐罐,大包小袋盛满着花生,蚕豆,麦粉,米粉,山药,芋头,鸡蛋,蔬菜,炝豆角……在等着我,好像我是开辆货车回家的一样。虽然我喜欢那些从小就吃惯了的农作物,在外面是也随便可以买到,但我更知道家里的承包地在我们坚定的干扰下已转租给种粮大户了,这些作物都是八十多岁的父母在屋前屋后、沟边墙角开荒开出的,零星菜地上种植收获的,每一粒花生,每一捧面粉都来之不易。在告别家乡回城的路上我的心总是沉沉的,我清楚车上装的点点滴滴,都是父母慈爱的心。

今年回去做清明节,临行前母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显得局促不安,不停地搓手,嘴里叨叨直念:老头子走了,我也没心情弄那些东西了,家里没收成,只剩下咸菜,豆腐乳,炝豆角了,给我儿带点什么呢?我笑着说,带炝豆角,你孙子孙媳早餐吃稀饭都喜欢,你儿媳还让我带回炝豆角的罐,让你多“炝”点呢!母亲笑了,连连说“好,好”。似乎我不带点什么走她的心就会不安一样。

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我其实是吃着咸菜长大的。当秋雾浓罩在村庄的时候,母亲便将菜园地里的白菜,萝卜统统收回来洗尽,晾干,买一淘米箩食盐,水缸里踩,圆坛里压,硬是将那白的青的颜色腌制成餐桌上黄酥酥的美味,伴着我们度过寒冬,荒春。而到初夏,菜园里的葱绿一批批丰盈起来,餐桌上的颜色也逐渐增多,那些来不及吃的嫩豆角便被母亲用黄灿灿的稻草捆扎成一把一把的,放在配制好卤汁的小罐里。无需伺弄,半个月下来,一盘嫩黄可口的炝豆角就时常出现在早餐桌上。有时在外面玩累了回家,揭开罐盖,伸手进去拽下一根,手举着老高,歪着头一点一点地咬着豆角,咸晶晶,脆生生的,像是吃了什么新鲜水果。

炝豆角其实也不是什么美味佳肴,充其量也只是一种咸菜,现代人都说腌制的食品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但我似乎管不住自己的嘴。早上起来,一碗绿豆稀饭夹着一筷头炒好的炝豆角,“哧溜”几口就完成了早餐任务。

也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八十多岁的母亲,想起她如干豆角般青筋爆出的手,采摘着一把把青翠的豆角,那满头银发飘散在菜园地里的豆角架下……一股淡淡的酸味就会从心里冒出来,熏得我的眼睛潮湿潮湿的。

《石磨》

老家老洲靠近长江,属平原地区。以前有凿石磙,石磨,猪槽的石匠却没有石材,小时候不懂也不知道这些石材从哪里、怎么运来的?

我见过的石磨是那种灰麻石的。上下两扇,敦厚结实,看似平常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精雕细凿而成。石磨上盘面上一道圆箍比盘面略高,偏中有一直经约六厘米的圆孔,也叫磨眼。上下两只磨盘大小一致,相互吻合,盘内上下都凿有斜斜的深浅大小都很均匀的沟糟,谷物从磨眼里下来经过这些磨糟磨埂的挤压碾,磨出细细的粉或流质,拿回去经过筛滤便可做成食物了。

磨盘不大,五十公分左右的直经加上磨架也就一米多点,磨棍如一个“上”字,二米长,“上”字的一横上有两根绳子系在屋梁上,不用的时候磨棍挂在墙上也不占地方,有磨的就有专门的磨房,一是干净,二是磨子用起来的时候,磨棍连上石磨也还是有三米多长的,还要有推磨的人,占的地方也就不小了。所以那个年代一般贫穷的人家是置不起一间磨房的。

程墩队八十多户人家,四百多口人,有石磨的只有村前挨在一起的两家:东边的周家和西边的左家。两家的石磨无论从石材还是磨棍看起来都没区别,如同一对孪生姐妹。周姓人家有磨房可以理解,偏偏这左姓人家却是给别人帮佣的雇农出身。这冷冰冰的石磨其实是有点故事的。

周姓人家以前家境殷实,有财有地。育有两女一子(和我父辈年纪差不多的),长女出嫁了,家里尚有小女及幼子,是我们那里有点名气的土财主。左姓人家老家是后山左岗的,经人介绍来给周家打长工。小伙子勤快老实,做事肯吃苦,也算是缘分打长工竟然打动了周家小姐的芳心,小姐死活要嫁给长工。弄得老财主无奈只好在宅基地西边搭了三间土坯房做婚房,把家中的两盘石磨送了一盘给女儿当嫁妆。成为当时左村右邻饭后流传的一个故事。周姓幼子当时还在外面读书,成绩很好,有文化,见多识广,自然也反对这门亲事。当他从学校回来时发觉已是生米煮成熟饭时,也只有把对父亲,对姐姐姐夫的怨恨压在心底了。

土改时周姓成了地主,而左姓被划为雇农,周姓幼子本来考上南京什么大学的,因为这个地主成份也因为老财主体弱多病没去成,后来托了好多人介绍才讨了个老实本份不爱说话的女人,过上了好多年都不能抬头的日子。

小时候见隔壁邻居提着桶拎着萝的都往左家去,他家堂心(现在类似于客厅)后面的磨房一天到晚都听到咯咯吱吱的磨盘响,还有人天南地北,张家长李家短的聊天声。而磨房还要大的周家却冷冷清清的。便有些不解,问父亲,父亲说,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多问。我说,不知道才问啊,问清楚了,不就知道了?父亲好像我说的有理,便淡淡的说,他家地主啊,谁往地主家跑?都划清界线了。我想地主就是很有钱的、整天吃大鱼大肉的人家,和农民是相反的,现在农民翻身了,就要打倒他们。我们学校那时靠北面正建一排新教室,那些打灰拧灰的,抬砖的打杂的都是这些地富分子,周姓是其中之一。他的任务是给砖泡水,一块块干燥的青砖放到水缸里倾刻便泛起无数个小泡泡,还有“嗤嗤”地响声,当水泡消失了就表明青砖吃足了水份,捞出码好再抬到砌墙师傅手够得着的地方。下午下课时我看他手指浸白了,还有血眼。当然这是大人们的事,我管不了,和左姓的小儿子玩的很好,和周姓的小儿子同样玩的不错,只是三个人在一起玩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们家已经从冤变成仇了,从上辈传到下一辈了。

后来大队有了粮食加工厂,稻谷,麦子,玉米都可以碾了,不再需要去推那沉重又累人的石磨了。

上初中的时候,国家又经过了一轮土地改革,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土地,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可以自由种植自由买卖了,日子自然也就一天一个样了。这时的周姓幼子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人们都叫他老周了,再也就没有人在他面前揭成份这个伤疤(历史好像在他的身上开了个玩笑)。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以前的生活,走路依旧低着头,说话声音依旧很小,做事也依旧那么小心。似乎有盘石磨压在他心头让他难以喘气似的。他的大儿子还是因为这个原因举家搬到了江南青阳县去了,弄得他的老太婆神魂颠倒,见了大树都能唠唠叨叨地诉说一番。

生活好了,有了钱,村里人办红白喜事自然也就开始讲究了。特别是老人去世便要做祭文,理清单什么的,会这些的都是要懂古文礼仪的。老周读过私熟对这些是轻门熟路,如同儿戏。渐渐的村里村外包括老洲街那边的有老人去世都要来找他帮忙。

我结婚那年,东边汪姓老太太去世了。老周说他眼睛已经不怎么好了,他看我每年写对联毛笔字还好,让我帮他抄抄清单,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以“师傅”的身份坐上了别人家桌子的上座,尽管心情有点忐忑。

他拿出理好未抄写的清单让我照祭文的格式抄写一遍。祭文是那种十六开白纸的,很长,折着窄窄的竖痕,打开像古时大臣的奏折,祭文从右到左,那看似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字清秀工整,看了让人赏心悦目,我似乎有点不相信是他的手笔。

出殡前汪姓一门男男女女,下人亲戚一片白孝跪在棺前。老周头戴白老布做的孝帽跪在最前面,我紧挨着他的身边。一阵鞭炮声响过,便是老周发挥的时间了。

一声“呜呼……哀哉……”开头,接着便历数老太太痛苦的往事。老周的声音高亢绵长,略带点颤抖,似唱似哭,抑扬顿挫,娓娓道来,念到伤心之处,如哽似咽,断断续续却又恰到好处,调动着大家的情绪,也仿佛是他内心的那块石磨被移开,压在他心里几十年的苦,闷,冤,酸,辣借着这篇祭文得以释放,向茫茫的天空尽情痛快地诉说,表面上是为汪老太太念祭文其实也是在痛述着自己多难的一生,听得周围的老太太的下人哭声一片……

时间如风,吹散了那些细碎的记忆,也吹走了许多少年时的伙伴和熟如亲人的长者。一晃三十年过去,上次回家见他挎篮青菜便劝他不要下地了,他说现在国家的政策好,他能拿老龄补贴,医病还有报销,就是走路不方便,种点小菜就不要上街,还能活动活动筋骨。望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我在想:每个人的心头也许都有块石磨,或重或轻,也许是生活,也许是家庭,也许是理想,也许是情感……只有搬开了这块石头才能活着自在,轻松,快乐。

他心头的那扇石磨应该早就移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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