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殿门大开着,贴在墙根的洛茵一眼便见着殿里相对而坐的两个男人。一个她倒是认得,便是那背信弃义倒卖她的贼大哥。而另一个此时正背对着她而坐,洛茵觉得这人应该就是幽邢了吧!
他身着玄色衣袍,袍子上隐约可见同色系的暗纹,袖口处还间着红色缎纹。整个身形在烛火的映衬下散着幽幽的朦胧。那身衣裳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洛茵遂觉得这幽邢倒也并非如他的宅子这般寒掺。再往上瞧瞧,他头顶金冠束发,如泼墨般秀亮的长发垂于肩头,几乎与那黑色的袍子相融。一般人若是穿个玄色衣袍,定是显得身形又窄又瘦。比如她自己,又比如那个今日倒了血霉被她绑了的小官。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在这一身黑袍的映衬下却显得背影格外挺拔宽厚。这个背影,她瞧着眼熟。可她记忆中的那片相似的背影却只属于神族的白色。
沉淀了下思绪,洛茵将苍暮的背影重新封存了起来,继续往宫门那个方向挪动。越是前行,她越是得留意那正殿中的二人。方才见他们相对而坐,也不知他们究竟在干什么。随着洛茵身形的移动,慢慢得,二人间的棋盘便显露了出来。
这深更半夜的,他们竟还有此等雅兴对坐博弈!想来也是那幽邢对这桩贩卖人口的买卖比较满意吧!气愤之余,洛茵不免有些好奇。她好奇那人贩子究竟将自己卖出了个什么价钱,竟能换来与这位魔尊跟前的大红人下棋的机会!于是她又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将那贼大哥的祖宗十八代统统骂了一遍,并暗自在心中指着上苍对着天帝老头儿发誓——若是有机会,定要让那人贩子好好尝尝她拳头的滋味!
思忖间,洛茵无意中抬眼往上一扫。那惊鸿一瞥,便叫她愣在了原地。幽邢的半张侧脸蓦然映入眼帘,即便只是个侧影,也已叫洛茵几乎失声。
黑云将明月吐了出来,清清淡淡的月光洒在了她的身上。可她没有挪动半步,好似被下了定身诀,任凭自己暴露在夜色之下。
五百多年,她盼了足足五百多年了。那张魂牵梦绕的脸,那个曾经给予她温暖依靠的背影,那个抛下她消失了的人终是出现在了眼前。洛茵已是分不清这是梦是醒,而自己究竟是喜是恨。她立在那处,无助地任由泪水决堤,打湿了那件并不合身的衣裳。
许是察觉到了异样,那贼大王旋即转身,锐利的目光在一刹那间便落在了洛茵身上,“魔……”
玄衣男子抬手制止了坐在他对面的人,道:“你且先退下。”
那人狐疑地看了看他又望了望远处的洛茵,遂起身离开。玄衣男子才动了身形,他自坐榻而起,慢慢地转过了身。
洛茵已是哭得视线模糊。隔着水帘,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目光却一刻都没有从他身上挪开。
“你还要在那处站多久?”
清冷的声音响起,那是久违了的属于苍暮的声音。她失声痛哭了起来,祭出那把苍暮下聘时送的暮雪神剑便砍了过去。她砍得毫无章法也不讲究攻防,而那玄衣男子也只是身形左右闪躲,并未反击。胡乱砍了一阵后,洛茵终是脱了力。长剑跌落在脚边,她扑进了他的怀里瑟瑟发抖,连捶打在他身上的拳头都软软绵绵。
她揪着他的衣袍一边哭一边骂,“苍暮……苍暮你这个王八蛋!负心汉!”
洛茵哭了很久,哭到站都站不稳。可那男人却始终负手而立,连扶她一把的意思都没有。
“这位……姑娘,你是否认错了人?”
头顶再次飘来了苍暮的声音,却是那样的冷淡疏离。洛茵身形一顿,遂抬头。
那男子正看着她,面容威严无波,依旧那般深邃的眼睛却是一片宁寂平淡。在他的额间,有一颗红得发黑的朱砂。
洛茵望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即便此刻脑子混沌不清,她也觉得自己不会认错人。可久别重逢,苍暮为何是这么个反应?难道他不记得她了?那颗朱砂又是怎么回事?脑海中忽又响起了那贼大哥说过的话……
“据我所知,这幽邢是土生土长的魔都城人,除非你也是在这城里长大的,否则他便没有可能是你那男人。”
可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连身板和声音都如出一辙!
洛茵盼这一天已经盼了五百多年,却不曾料到他们的重逢竟会是眼下这样的状况。他的怀抱是冰冷的,语气也是冷漠的,与记忆中的苍暮完全不一样。她放开了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目光却依旧牢牢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你是何人?”
“你认为呢?”
那人面无表情地反问她,语气冷得似要结了冰。
洛茵不敢说出心中所想。她怕他否认,亦怕他承认。无论哪个答案,都是她承受不了的。她遂开始后悔,后悔为何要问这个连她自己都不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呢!
望着他清俊的眉眼,洛茵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额间的朱砂是如此的醒目甚至是刺眼,提醒着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个魔族人。可即便如此,洛茵却依旧无法说服自己。她自欺欺人地想,也许这枚朱砂也同她自己额间的那颗一样是画上去的呢?
思及至此,洛茵伸出手探向了那男人额间的朱砂。只瞬间的功夫,她的手腕便被擒住。那男人的力气很大,叫她无力反抗。他额间的朱砂瞬间夺目了起来,那清冷的目光也终是起了些波澜,却是洛茵无法接受的怒意。
是了,这定不是苍暮。她的苍暮绝不会这样待她,更不可能变成魔族之躯!
想到这几日在魔都城里自己的所作所为,洛茵突然觉得自己傻得可笑。她怎能怀疑苍暮叛逃魔族,又怎会深信他苟且于魔都城还弃了为仙的道义和信仰!她觉得这几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侮辱苍暮。在他死了五百多年后,竟连他的仙格都要去质疑!洛茵自省,她这番作为怎对的起苍暮!
再抬头时,洛茵已是冷静了下来。冷静之时,她便发现了之前忽视的一些细节。这个男人虽然长得像苍暮,但那张脸委实要年轻了不少。
是了,她终于说服了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过是和苍暮长得像罢了,除此之外,简直云泥之别!
“你就是幽邢?”
那男人剑眉一挑,也没作答。
洛茵自然当是他默认了。正当她开始盘算如何脱身之时,眉间传来了一阵灼烧感。她抬手一摸,发现那颗她画上去用于掩人耳目的朱砂已是不见了。
“神族之人竟敢闯我魔族王城,你胆子倒是大!”
洛茵心头一紧,暗道这幽邢果真是个人才,一眼便识破了她的伪装。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既然这一架左右是个躲不过,那么她自然得拿出真本事,不能叫魔族之人看扁了他们神族。
于是她索性一个指诀解了自己的封印,手腕一转召回了地上的暮雪。眼见着洛茵仙君气势如洪欲地挺直了腰杆要与那幽邢一绝死战之时,她却悲催地发现自己的封印竟没有解开。洛茵提着暮雪愣了好一会儿,觉着兴许是最近几日疏于仙法才失了手。她赶紧又尝试了一下。随后,复又再试了一回……正当她疲于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尝试之时,那个冰冰凉凉的声音又传了来。
“你以为我是放着看的?”
洛茵瞪着他,气得直哆嗦。她一堂堂仙君,竟被一个魔族之人压制得死死的。且他一个大男人竟还如此不要脸地欺负女人,实在叫她不耻!
孰料,这羞辱般的为难不过是个开头。
洛茵指着他的鼻子嚣张道:“有种你让我把封印解开,我们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我与你打架,何须堂堂正正?”玄衣男子看着她,答得竟很是理直气壮。
洛茵觉得自己脑袋里轰了一下。虽说她晓得魔族之人即野蛮又不讲理,但却未曾听闻还有不要脸这么一条!
他又道:“你半夜偷偷摸摸地来这处,我又岂能堂堂正正地待你!”
洛茵觉得这幽邢委实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遂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时刻准备迎战。
玄衣男子看了看她的架势,心不在焉地继续说道:“我不知你一神族之人为何来此地。眼下魔族并无意与你们神族交战,你大可直接离开此处,我绝不为难你。”
洛茵顿了手上的动作愣了片刻,这幽邢的意思是要放她走?魔族之人哪能这么好心!
她狐疑地看着他,却见那冷漠的脸上依旧无澜。洛茵遂觉得可能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只是自己的一个梦罢了。于是她掐了自己一把,把自己掐得嚎了一嗓子泪眼汪汪地蹲在了地上。洛茵揉着胳膊,笃信今日自己是撞了邪,亦或是遇见了个假的魔族人!
玄衣男子浓眉一挑,“还不走?”
洛茵打量了他片刻,刚想试探性地迈一步,便又听见那熟悉的嗓音伴着很是叫人不习惯的陌生语气又加了一句。
“替我带句话回去。若是你们神族执意要来犯,我便只得不客气了!”
洛茵心道:“这幽邢口气倒是挺大!还真是应了那句古语——狐假虎威!”
眼睛盯着那男人的一举一动以免遭他暗算,她心里还在腹诽,便也没有留意脚下。这院子寒酸得四壁皆空,也不知地上何时长出了块石头。
今夜,洛茵仙君已是在魔族之人面前丢光了脸面,此时更是雪上加霜。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衣服破了个大洞,还沾了一脑门的灰,模样很是狼狈。好死不死,此时身后再次传来了那个令她崩溃的声音。
“别怪我没提醒你,天亮后记得再给自己脑门上添颗朱砂!”
洛茵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剜了他一眼便一溜烟地跑了。
此时,月亮已经西斜得很厉害了,不久便要落入墙外的幽池。玄衣男子望着那轮皓月,明眸微敛,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出来吧!”
清冷的声音荡在空落落的院子里。
紫袍男子自正殿旁的暗处走出,抬手作揖。
“魔尊,为何放走那神女?”
“你又为何要躲在暗处?”
紫袍男子微微一愣,很快便恢复了常态,“臣不过是担心魔尊罢了。”
“你担心本尊打不过她?”他冷笑一声,“还是担心本尊会取那神女的性命?”
紫袍男子默了。被尊称为魔尊的玄衣男子沉了口气,收回了犀利的目光。
“罢了!”他望了望那府门的方向,“你方才说那神女来魔都城是为了找她男人?”
“她就那么一说,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方才躲在暗处,想必也听见她唤本尊作苍暮。”
“是……”
“她既认得当年的苍暮神君,想来她在神族地位定然不低。不过本尊眼下还没什么兴趣与神族开战,自然不会去为难她。”
紫袍男子点头,“的确!近日妖族越发猖狂,怕是难逃一战了。委实不能再多招惹个神族。”
玄衣魔尊没有接话,他漆黑的眸子望着前方,眼底映着半轮明月。紫袍男子立在那处等了一会,却依旧不见他有下达旨意的意思。于是他不确定地开口询问,
“魔尊?”
魔尊的目光终是落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悠悠开口,平静的语气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来。
“你替本尊去查一查那神女这些年的动作,顺便再探一探南翼军的近况。”
“魔尊是在怀疑……”他顿了顿,遂了然一笑,面露钦佩之色,“我主不愧为我主,向来谨慎!”
玄衣男子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指点道:“幽邢,记得礼尚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