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约纳•波塔波夫是契诃夫短篇小说《苦恼》的主人公。
开篇映入我眼帘的约纳和他那酷似火柴棒搭成小马,从午饭前到傍晚来临,在19世纪的彼得堡下着的湿雪(估计是雨夹雪)中,一动都不动。
他被冻死了吧?在那个世纪那个天寒地冻的沙皇俄国,作为底层劳动者,冻死累死饿死病死,是很正常的现象。但作为读者又觉得主角不该一出现就死翘翘,除非是倒叙。
果然,约纳在一天内的第一位乘客到来时,就和他的小马松弛了僵硬的身体,开始拉车干活了。
看完整篇,才明白约纳的“一动不动”不仅仅是因为饥寒交迫下人体本能使然,更多的却是心里的哀痛禁锢了他的身体,不动,身体木在那儿,接触不到更多的寒冷,并且思绪也可以木在那儿了。
他的哀痛来自于他的儿子,就要子承父业的儿子,那个星期大概因热病死掉了。
他的哀痛来自于找不到一个愿意倾听倾诉让他哀痛的事情。
最后,他的哀痛都倾诉给了他沉默的伙伴——同他一样总是饥肠辘辘的小马。
所以,约纳需要这种“一动都不动”;而小马估计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动”吧。
小说读完,心情沉甸甸地,但是对于不屑于倾听约纳故事的那些人,我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冷漠而产生反感和痛恨。
我只看到一个个漂泊于世、不知明夕为何年的孤独的人。
孤独,浓厚冰凉的感觉,如同量体裁衣的隐形衣,紧锁着我们的咽喉,包裹了我们的心脏,伺机吞噬陷入它罗网的我们。这个“我们”,有1886年的俄国人约纳•波塔波夫,有21世纪的当代人你和我;有北宋“精忠报国”的岳鹏举将军,有旧中国鲁镇的阿毛妈妈祥林嫂。
孤独人皆有之,不同的是对待孤独的方法。
我们的民族英雄,南宋名将岳飞将军,三更时分,从金戈铁马、杀敌逐寇、收复旧河山的的梦中醒来,在深秋朦胧月色下的庭院徘徊,只有即将告别尘世的蟋蟀为自己亦或为这个朝廷唱着哀歌。
没有知己袍泽把酒诉衷肠,都被罢官被贬斥了;没有上位者愿意和将军互为矛盾,重现宋朝曾经的辉煌。
他有的只是深深地孤独,在孤独中悲壮地演绎了何为“精忠报国”!
很多人说他愚忠,曾经我也这样认为。可是,我们都错了,把这个“国”理解错了。
岳母刺字开始,岳将军背负的“国”从来不是那个赵家朝廷,而是每一个华夏子孙、每一个宋朝黎民百姓组成的中华民族大家庭。
所以才有“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岳家军,金人才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无奈却又五体投地地钦佩警世之语。
如果还有疑问,去了解一下我们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应该就明白了。
因此,在萧条的秋天,在清冷的子夜,孤身只影的岳将军,茕茕孑立的岳将军,谱写出令人心碎、宣泄出孤掌难鸣的悲哀的孤独者心语: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呜呼哀哉!
后世的约纳是理解不了这位异国大将军的孤独之感的,毕竟他认为“一个人要是会料理自己的事……让自己吃得饱饱的,自己的马也吃得饱饱的,那他就会永远心平气和……”
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尽管如此,约纳也比较他年轻一些的祥林嫂更有见识和眼色。
他们的悲痛是相同的——丧子之痛,他们的社会地位也是相同的——底层劳动者,然而结局却不尽然一样,最起码小说结束时不一样。
作为旁观者,私以为造成二人不同结局的恰恰是:孤独时,你向谁诉说?
祥林嫂的悲伤开始是悲伤,渐渐地就成为闲人——平庸之恶者的谈资,是抚慰这些人无聊、麻木、窘迫生活的平衡剂:还有人比我更蠢更差啊。
祥林嫂不傻,她知晓自己成为了笑话。然而,她依然没有意识到孤独者的悲伤,是不能随便向人说的。
人的悲欢是不相通的。
没有找对倾诉对象,大概是祥林嫂可怜人生原因之一吧。
也许是国情、性别、世俗等等的不同,约纳在找倾听对象时就相当机智灵巧。
先后两拨乘客,他都没有贸然去强行倾诉自己的心事,而是试探着,吐出一个主题,看到乘客没有兴趣,很是有眼色地戛然而止了。
第一次载的是军人,第二次是三个酒后去警察局的年轻人,显然,不是同一阶层,根本没有共同语言,没有说出“何不食肉糜”就不错了。
今时今日,不还有都这个年代了,还有人没出过国的“豪言壮语”吗?
约纳无人倾诉的苦恼使他终于早早收工了,回到了大车店。他的妻子早已成了“烂泥地”,他的女儿住在乡下,大车店是他的寄居之处。
大车店里都是“天涯沦落人”。本以为总能找到一个同病相怜之人,那个起来喝水的年轻车夫给了约纳希望,然而年轻车夫只愿意喝水而已。
约纳收起满腔的失落,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他走出了烧着大火炉的大车店,去看看自己的没有燕麦却也可以用草裹腹的小马。
万籁俱寂的深夜,约纳随意地自嘲着,慢慢地这种自嘲就成为诉说,絮絮地道出快憋到爆的那个悲伤地事情。
黑暗中,不能言语的小马用热热的哈气安慰着孤独的主人,于是,孤独的约纳就那样讲着讲着……
我瞬间理解了为什么会有宠物狗宠物猫……也瞬间明白孤独的诉说也许只是诉说,不一定需要答案。
约纳的思维很先进,他的小马早早地进阶为马形树洞,而不只是像便宜的只有一戈比的“马形蜜糖饼干”。
约纳有了自己的树洞,他成功地自我救赎了;而不是像祥林嫂那样总是活在虚幻的救赎中,当然时代局限,也不能埋怨和嘲讽于她。
《苦恼》里诸多人物的言行举止,让我看到了当下社会中四处奔波“觅食”的芸芸众生,我们只是没有饥寒交迫而已。因此小说主旨批判的人与人之间的自私、冷漠、麻木,沙俄社会的世态炎凉,我没有反对;但也没有对拒绝倾听的人的产生反感和怒意。
我似乎还能共情他们:每一个光鲜亮丽或者或轻松闲适的体表下,是不是也有着一副疲惫不堪的躯体和灵魂?
真是奇怪又冷血的念头啊。
又或是,“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