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云霞镶着金边,蛙鸣渐渐地消失了,田野里的稻草根在连日春雨的洗礼下逐渐发软变烂,瘫在农田的怀里。过不了几天,它们就会成为泥土的一部分。爷爷走在最前面,他穿着一件旧棉袍,腰上系着一根粗麻绳,脚上踩着一双粘满泥土的解放鞋,肩膀上扛着被肩膀磨得发光发亮的枪担,腰上别着柴刀。柴刀在前一天就已经被他用河石磨的锋利无比。青色的刀身,白色的刀锋,在朝晖的照耀下反着亮光。
我走中间,姐姐走在最后。我一点也不关心去哪。因为我还小,才五岁。身体又白又瘦,手无缚鸡之力。除了农忙时能帮忙撒点豆种菜种之外,我是干不了其它活的。去到山上,往往是爷爷砍柴,姐姐搂柴,我在一边捉蚂蚱,追青蛙,采野果......总之我是“不务正业”的。
至于我的姐姐,她也很瘦,但是头发多,所以显得头很大,她很能干,八岁就会做很多事。做饭、洗碗、扫地......在做这些的同时还得分出一部分精力来看着我。她的童年比我辛苦,没想到她长大后仍然比我辛苦,所以我现在慢慢相信宿命论,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苦命的,他再如何努力奋斗,也还是过着苦日子。这苦日子也许不是没有钱的苦,而是操劳一辈子的苦,是刚度过一个生活的危机,立马又来另一个更大危机的苦。
沿着田间纵横的小路,我们很快来到了墙梁界。今天要砍的柴是燃火用的芒,因为家里的干稻草已经不多了。爷爷是砍柴的高手,他嘱咐我们不要走动,然后就钻进了一片灌木和芒相互参杂的树丛里。很快,他高大的身影被更加高大的树丛吞没,只剩下草丛传来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谷风吹来,整个山头吵闹起来,也就分不清他砍到了哪里。
过了一刻钟,他从林子里钻了出来,手上拖着一捆割好的芒。他把芒往空地上一扔,拍拍身上粘着的灌木叶子,解开腰上系着的麻绳,脱掉棉外套,随后麻利地往手掌上吐上一口唾沫,双手搓两下,拿起柴刀又钻进了丛林里。
大概过了个把小时,两大捆芒就割好了。他砍下两条荆条,剔掉枝叶,然后用荆条把芒捆紧,最后拿起枪担插进两捆芒里。按照往常,这个时候就可以回家了,但是他并没有马上就挑起担子,而是四处张望着什么。随后他又钻进了丛林里。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我和姐姐拿出竹水筒,各自喝了一口。过了十来分钟,爷爷又抱着四小捆灌木出来了。
“今天你们两个也各自挑一担柴回家。阿云挑大一点的,阿华挑小一点的。”爷爷说着不等我们回答,便拿起柴刀砍下两棵小树削成了两根枪担。
我和姐姐很兴奋 ,因为我们也终于可以像大人一样挑担子了。平时我们在家里也经常模仿大人扛锄头,挑空水桶,但经常会被爷爷以太危险为由而阻止。现如今可以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挑担子了,怎能不开心呢?只是我们很快就会为此时的无知而付出代价。
爷爷替我们把担子竖起来,我弯下腰,扛着枪担,然后用力站起。
“啊!痛!”肩膀上那剧烈的疼痛感让我变得面目狰狞。我立马放下担子,揉着我那细皮嫩肉的肩膀。
姐姐看了看我,弯下腰扛起她的担子,一瞬间,她的脸涨的通红,身体晃了两下,脚步有些趔趄,但总算站住了。她什么也没说,往前走去。爷爷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她,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来,把我的外套垫在肩膀上再试试。”爷爷鼓励着我,眼睛里闪着慈祥的光。
“嗯。”我从小就好强,在我看来,男孩是不能比女孩差的。特别是在力气方面。
我弯下腰,再次挑起那担小小的柴。肩膀垫上爷爷的外套果然好了很多。这担柴好像也没有那么重吧。我便也跟着姐姐的步伐追了上去。在下坡时,我甚至小跑起来,我想超过姐姐,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回去的路走到一半,我的脸上已经流下了豆大的汗珠。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虽然才初春,但中午的阳光依然刺眼。肩膀上的担子是越来越重。这让我想起了《西游记》里孙悟空背红孩儿的场景。我真想像孙悟空一样抛下肩膀上的担子啊!我的腰已经快要断了,肩膀也火辣辣地疼。我的肩膀一定已经破皮了。我在心里这样想着。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于是找到一处石块,将担子撂在了石块上。姐姐和爷爷见此情景,也停了下来。爷爷把他的柴靠着山体立着,姐姐则和我一样,把担子撂在一处石壁下。
“我太累了,肩膀好痛!”我嘟着嘴抱怨着。
姐姐涨红着脸坐在石头上喘着粗气,汗水像珠帘一样从她茂密的头发里流下来。但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看我,再看看爷爷。
我知道此刻她一定也很累,她望着爷爷,一定也在等着爷爷回答。我此时多么希望爷爷能开明地说上一句“挑不起就别挑了。”可是一向疼爱我们的爷爷此时却面色严肃起来。他拿起竹子做的水筒咕咚咕咚喝上几口,然后看着我们说:“那我们歇一会再挑。”
我听到这个回答,心里失望极了,赌气地说到:“我不要挑了,我实在挑不动了。”此时,作为男孩的那点傲气已经消失殆尽。
爷爷见我快要哭了起来,便松了口:“阿崽,那这样吧,你把你的那一担分一捆给我,我替你提着,你自己抱一捆回去好么?”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得寸进尺了,看着爷爷晒红的脸,我也只能勉强答应。只是我那时不能理解,为什么就不能扔掉呢?我这一小担柴拿去烧火的话,估计做一顿饭都不够,扔了又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
歇了半刻钟,爷爷挑起柴,一手提着我的那一捆就往家赶。姐姐也吃力地挑起了她的柴。我抱起我的那一捆,跟在他们后面。我的肩膀舒服了很多,只是还有一点微微灼烧感。只是胳臂却又开始酸了起来。开始我还能忍受,但是越靠近家,我的手就越酸。我感觉自己的手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我只能左右手换来换去,希望能舒服一点,可是走得久了,这样的方法一点用都没有了。姐姐和爷爷已经走得老远了,我在后面就像一个惨败的士兵,艰难地拖着一捆柴酿酿跄跄地挪动着。
爷爷和姐姐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里。突然,一个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扔了吧,反正就这么一点。再抱下去我的手都要断了。离家还有那么远,怎么可能走得回去?”
我干脆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地这样想着。“都怪爷爷,我那么小怎么可能挑的动嘛!”我越想越气,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柴,站起来踢了一脚,果断放弃了。
我不敢走太快,怕爷爷和姐姐发现我丢了柴。于是我慢慢走着,虽然我身体轻松了,但是内心却沉重起来。“怎么办,回家怎么跟爷爷说呢?说自己摔了一跤,脚受伤了?不行!我的脚好着呢!一块皮也没掉。要不还是说柴没捆紧,走在半路散掉了......”
我心里不停地想着,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某种让人难过的情感在我心中蔓延。我到多年后才知道这种情感叫做“心虚
“要不还是回去把柴捡起来吧”突然,另一个伟大的我在我耳边说出了这句话。我知道,这是我内心的最后一丝男子汉气概让我的坚韧不拔的品质回光返照。
我停住往家走的脚步,回头望着我丟柴的地方。它还孤独地躺着,躺在路边的草丛里,如果我不去捡它,它会一直躺在那,一直孤独地躺在那。捆好的柴是有主的,无论这柴多好,别人都不会偷拿一根,这是质朴的农村里的潜规则。
我想回去捡起它,但我看着已经磨得通红的手指,想到已经发酸发涨的肩膀,最后还是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我只能站在原地望着它,望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然后转身往家的方向走。此刻我的内心却平静了下来,仿佛已经不再担心如何跟爷爷解释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心理变化。直到长大后,我才知道那种变化叫做“释然”。
阳光穿过小路上方的斑茅与荆棘,在路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漫山遍野的枯黄的茅草被太阳照得发亮。谷风吹拂着,茅草摇晃起来,阳光也摇晃起来,地上的斑点也摇晃起来。
很快,我回到了家。爷爷和姐姐正在房前洗脸洗手,领居家的太爷爷正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爷爷用毛巾擦着脸,见我回来,抬头望着我,仿佛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问了句:“阿崽,你的柴呢?”
“我把它放在路边了,我抱不动。”
爷爷听完,摇了摇头,笑着说:“你这小冤孽,不是干工夫的料,以后长大了可要好好读书,不然吃不上饭哟!”说罢他把洗脸的毛巾递给我,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自知理亏,不好反驳。但爷爷并没有继续说我。倒是邻居的太爷爷替我说了句话。
“治利(爷爷的名字),我看你家阿华皮肤白,手指又长,头发长得高(发际线高)以后肯定是个读书的料,长大可是要考进士,考状元的呢!”说完,他看着我笑了笑。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是进士状元,但从爷爷听到这句话高兴的神情来看,这必是很好的东西。
“那就借你吉言,但愿是吧!不然他这扭扭捏捏的女仔伢性格,以后在农村肯定是吃不上饭的。”也不知道这话是被谁听了去,从此我多了一个绰号—“女仔伢”。甚至我的那些小伙伴经常会拿这个绰号来打趣。
“阿华,阿华,女仔伢!”你看,多么押韵啊!
我知道丟柴的风波已经过去了,于是洗了洗手,擦了把脸,钻进了屋里等着开饭,我从来没觉得这么饿过。
吃完饭,我便应小伙伴的邀去田里钓青蛙,傍晚回来时,突然发现我的那捆柴居然横躺在柴堆里。此时它被爷爷和姐姐的大捆柴围着,一点也不觉得孤单了,反倒多了几分温馨,我的内心一动,突然觉得温暖又美好。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这件事在我脑海里记忆犹新。我经常在想两个问题:
如果我当时坚持把柴抱回来,我能获得什么呢?看看我姐就知道,她那么能吃苦,做什么事都有决心干好,从不半途而废。她获得了自己的事业和美满的家庭。
可是我放弃就一定是错的吗?我想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我从中获得了两种崭新的情感体验—心虚和释然。这是我唯一一次砍柴的经历,也是童年里最初的生活烙印。
不同的性格有不同的选择,不同的选择有不同的路,不同的路上有不同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