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一直不敢落笔，因为担心自己纤弱的文笔无法承托周先生字里行间的厚重。

十八篇散文，一页页细致读完，我不由感慨：“这真是一部少有的散文杰作。”

谨允许我在这人间四月天，用一支拙笔表达对周齐林先生的敬意！

神与物游，妙笔呈万象

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说：“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这句话告诉我们，将眼前所见、心中所想用言辞切实表达出来“难巧也”。但是，读周先生其文，摹物绘事，形神毕肖，现场感极强，能带给读者极丰富立体的生命体验。仅以《蝉语》一篇为例：

“雄蝉是痴情的鼓手，它的腹部仿佛是一面蒙上了一层皮的大鼓，鼓皮震动，发出刺耳的响声。”作者将“雄蝉”比作“鼓手”，将“蝉的腹部”比作“大鼓”，生动形象地呈现出夏木上群蝉鸣叫的宏大场面。

接下来，作者还有更生动奇特的比喻，我想能做出如此美妙联想的人，一定对生活有着极敏锐的体察力。他说：“一只只蝉栖息在树枝上，发出刺耳的鸣叫声。仿佛木匠手中的锯子落在光滑坚硬的木头上，发出吱吱的响声，木屑飞溅又缓缓落下，嘹亮的歌声一直持续着，迅速抵达顶端，最后声调缓缓降下来，化作一缕细长的尾声。”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将蝉“刺耳的鸣叫声”比作“木匠锯木头的响声”，细细品味，这个象喻是何等准确！尤其“木屑飞溅又缓缓落下”，将听觉与视觉打通，实现一种感官叠加的立体化审美效果。

作者描写年幼时看到的一幕：“黄昏，夕阳余晖的映射下，一只从柳枝上飞起后在空中盘旋的蝉误入屋顶的一张蜘蛛网中。”这是一个长单句，但如果将它的语序调整为另一番模样：“一只从柳枝上飞起后在空中盘旋的蝉，在黄昏夕阳余晖的映射下误入屋顶的一张蜘蛛网中。”

两相比较，我们就会发现作者很擅长使用电影镜头语言：“黄昏，夕阳余晖的映射下”，“黄昏”后面一定要以逗号来停顿，这样能让读者在一种整体感知中置身入境，跟着镜头由远及近，视线放低落在“夕阳余晖”，再慢慢放大锁定在一个特写画面：“一枝从柳枝上飞起后在空中盘旋的蝉误入屋顶的一张蜘蛛网中。”蝉从柳枝猝然而飞又慌然误触网，行为是意外的，速度是极快的，所以此处描写不加任何停顿，反而能更精准描写出物态。

作者在摹物绘事时，不仅充分调动视觉听觉等感官的细致体验，还常常体物思理，赋予物哲学️层面的审美价值。

“雄蝉在原始欲望的驱使下，将精液排入雌蝉蚕豆状的受精囊中，他们一生为之奋斗的繁殖任务终于完成。交配成功的那一刻，死亡也跟随而至。”这句话纯乎白描，不加任何修饰，却给人一种强烈的悲壮感，的确，“向死而生”的生命壮举何需过多言辞？

但这种悲壮感背后的意义是需要诠释的，作者继续写道：“蝉在临终的那一刻，给自己的儿女安排好了未来的路，他们将卵注入安全的枝桠内，然后死去。在上帝安排的繁殖任务面前，蝉是绝对的执行者，他们怀着视死如归的勇气，绝无半点贪婪和胆怯。”这几句抒情兼议论性语言，将蝉人格化，突出蝉在种族繁衍的大责任前“视死如归”的勇气，让读者油然而生敬畏之心。

仅此还是不够的，作者还期待人类能够反躬自省，进一步用对比手法指出人类的自私：“人作为栖息在时间之树上的蝉，面目可憎，浑身散发着淫欲的气息。”这句话振聋发聩，但还不够透亮，所以，作者在后文中继续批评道：“作为自幼失去父母的孩子，在成长的路上，每一只蝉都是自食其力的典范。在父母的羽翼下成长起来的孩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步入社会后，在生活的重压下，容易成为啃老的蛀虫。”“啃老的蛀虫”与“自食其力的蝉”，两相比较，人类怎能不自惭形秽？

周先生的文笔令人赞叹，字字句句都充满生命质感，可谓文质兼美、象理兼具，以“自然”出之，而全无雕饰之感！

情落底层，热肠画普相

在历史的洪流中，普通民众大半只是“张三李四”的角色。他们的生活更像舞台上的幕布，常常因灰色黯淡而被观众熟视无睹。但作家周齐林却以一副古道热肠，用饱含深情的笔墨，细致入微地刻画出了身边底层普通人的生命图相。

再卑微的生命，如果能够发现其内在的生的力，那么这个生命就有了沉甸甸的份量。比如“疾风知劲草”，无论风无论草都张扬着一股生的力；“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松柏在酷寒面前就彰显出一种生的力。观“象”知“人事”的象喻思维，在中国古典文化中俯拾即是。作家周齐林在他的散文中也充分运用了这种“象喻”笔法。

在《与豆为伴》一文中，父亲外出打工连续三个月没有给家里汇款，家里只剩五块钱了。怎么办呢？“母亲是一个倔强不服输的人，从不轻易向别人伸手。”次日黄昏，母亲挎着大竹篮，带着哥俩去广阔的田野摘毛豆。摘满了两大竹篮毛豆后，在夜色中疾步赶回家，吃过晚饭，母亲说：“今天必须把其中一竹篮毛豆剥完，剥了皮的毛豆好卖些，价钱也比较高。”哥哥和母亲几乎剥了一夜毛豆，哥哥的大拇指都剥肿了。

吃苦耐劳又毫无怨言的母亲天蒙蒙亮就挎着一篮剥好的豆子去集上卖。作者以细致、沉实的笔墨描写了母亲辛苦卖毛豆的情景，“吃饭时，母亲说豆子一共卖了一百五十块钱。母亲边说边冲我们笑，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这是多少普通家庭多么寻常的场景，寻常到我们常常发现不了其中透显着的人性的坚韧与顽强。“母亲就用这一百五十块钱支撑到月底。靠着田埂上的毛豆，我们熬过了这段艰难的日子。”一个“熬”字写尽了生计之艰难，“熬过了”又彰显出了人迎击生活的力！

“种豆”“收豆”“泡豆”“磨豆”，做“豆渣饼”，“嫩豆腐”“豆腐乳”“油豆腐”，卖“豆腐”“豆花”，因在茶馆卖豆花还被误抓进派出所……这是一个怎样能干又坚韧的母亲？“一颗颗饱满的豆子从母亲的指缝滑落，落日的余晖映射着母亲灿烂的笑容。”“门外的母亲却始终对每一粒豆子都心怀感恩，她如豆子般默默付出，低调而内敛。”“豆荚通过爆裂弹射的方式来把自己的子女送到远方”“父母如山顶爆裂的豆荚般，终其一生都在用他们的力量帮助我们哥儿俩走得更远”。母亲一生与豆为伴，“我”一生感念母亲，豆子便成为我认知母亲最妥帖的事物：朴实，矮小，不喧哗，低调谦卑。

观母品豆，作者最后顿悟：“豆子是坚硬的，又是柔软的，一如在生活面前刚毅冷峻的母亲，常怀感恩慈悲之心。”

在《行走的木头》一文中，父亲痴迷于木工，拜师三年勤苦学习，出师作品是给王师傅打一副棺材，棺材底部活灵活现的老虎，让一向严肃的生肖是虎的师傅眼角滚下泪来。

出师后的父亲给东里村一户人家做嫁妆，半个月时间各样嫁妆做好后，父亲不仅把满地的木屑清扫干净，而且用剩余的小木料将雇主家摇摇晃晃的木凳和床敲敲打打修补了一番，不久后父亲顺利娶到了这家雇主的二女儿。

婚事定下后，父亲自告奋勇给外祖父做嫁女儿的嫁妆。做完嫁妆，父亲又精心选材打造自己的婚床。“杉木的纹理清晰可见，一如他们情感的纹路，简单而真挚。”木床框架做好后，父亲在床顶光滑的木头上精心雕刻了“鸳鸯戏水”“百鸟争鸣”“花苞待放”“孩童放纸鸢”等精美图案。然后刷上满溢喜庆气息的红漆，床头和床尾用八根精致光滑的葫芦木做栏杆。

母亲怀孕后，父亲又用杉木精心打了一张结实的婴儿床。等我和哥哥长大些，父亲又像魔术师般用残余的木料做弹弓、陀螺、大木刀、捕蝉器、木手枪等小玩具，为我们贫瘠的童年涂抹上一丝亮色。

木头在父亲手中变换，父亲在木工手艺中打造着自己的生命曲线。

“父亲除了做嫁妆，还做棺木。”“从婴儿床到寿木，木头贯穿了一个人的一生。”一直给别人做寿木的父亲，却在母亲两次病危时拒绝给母亲做寿木，这背后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相濡以沫的深情。

如果故事仅此而已，那就不过是一篇浅薄的小甜文罢了。周氏散文的风格是：灵动兼深刻，幽微兼宏阔。

徒弟秋云出师次年初春，“父亲提着木制工具箱如一尾鱼般随着打工的浪潮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没有人能逃脱时代的洪流，没有人能擦掉时代的印迹。“一棵棵固守在故乡牛角屏山上多年的树被连根拔起，被疾驰的大卡车运送到陌生的城市，然后移植到异乡的马路上，经受着暴风骤雨的侵袭。”树犹如此，况于人乎！

父亲外出打工，我和哥哥在外求学，必然剩母亲孤守在家。

“大学毕业后，我从父亲手中接过漂泊的接力棒，怀揣简历辗转颠簸于南方工业小镇。”“不断颠簸的家具映衬出我漂泊的宿命。我也是一根木头，一根从乡村流浪到城市的木头，在城市角落里不断颠簸着，在时光的河流里上下漂浮着。”

从父亲和儿子身上，我们能看到个人运命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中发生的幽微变化。

我虽也颠沛流离，在就业失业之间奔波辗转，但最终和妻儿在东莞安了家，努力将根须扎入了这城市水泥的缝隙深处：这是年轻一代“行走的木头”人的运命。

“当母亲在老屋里苦苦挣扎时，年过六旬的父亲正在黄浦区的一家公司里做木工。”对于年老一代“行走的木头”人而言，他的归宿终究在乡村。钢筋水泥筑就的城市森林终其一生都只为其提供赚取生活费的木工活而已。

阅读作家周齐林的散文作品会很累，烧脑又触情的那种累；但每读完一篇，你会动情良久沉思良久。他的作品像品类众多的牡丹园，每种花色都让你难以自拔，流连忘返。

人间四月天，徜徉于周氏文学牡丹园，况味颇多，意趣无限。愿与诸君共享这美文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