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翻到一张果子的照片 —— 褐色的硬壳裹着大半圆身,顶端露着一点黄褐的果脐,像小娃娃偷偷探出来的鼻尖。那模样像枚蒙尘的铜钥匙,轻轻一转就撬开了记忆的闸门,把我拽回了童年的小村庄,也拽回了小阿太家屋后的那条路。
记忆里的村子,小阿太家屋后的路边,立着两棵高大的乔木。那是去供销社的必经之路 —— 每次跟着大人去打酱油、买糖块,都要从这两棵树下走过。树干粗得要两只手合抱才能圈住,枝干没有向四周肆意舒展,反倒向上收拢着,树冠像两座挺拔的绿塔,枝叶密实得能挡住大半天空,走在树下,连夏天的日头都变得温柔。
每到秋末,树上就缀满了圆滚滚的果子。褐色的壳带着细碎纹路,只裹住果子的大半,顶端的果脐露在外面,摸起来温温的、有点糙。等霜打过几场,果子就熟了 —— 风一吹,“啪嗒” 一声落在路边的落叶里;雨一淋,就顺着树根滚进旁边的草丛,凑成一窝一窝的,像藏在草叶下的小宝藏。
那时的我们,早早就盼着这个时节。放学铃刚响,书包往家一扔,就呼朋引伴往小阿太家屋后跑。路边的果子总被过往的行人踢到踩到泥里,我们的目标是树旁林子里的 “宝贝”—— 指尖扒开松脆的落叶,圆果子就滚进掌心,偶尔碰到带露水的,凉丝丝地沾在指缝里。不用多久,竹篮底就铺了薄薄一层,沉甸甸的压得篮绳微微晃。可这果子绝不能生吃 —— 有次忍不住咬了一口,涩味瞬间裹住舌头,直皱着眉吐半天,也难怪大人们总说 “要等过了几道手,才能上桌”。
至于苦槠豆腐是怎么做成的,我如今只剩些模糊的片段。只记得大人们把果子倒在竹筛里,先搓掉外面的硬壳,露出乳白色的果仁;然后泡在水里,每天换一次水,直到果仁摸起来不涩手;再端去石磨房,磨浆时石磨转得慢悠悠,乳白色的浆汁顺着磨槽往下淌,溅在青石板上,留下小小的湿痕。等最后一锅豆腐凝好时,天多半黑了,屋里飘着淡淡的豆香,混着柴火的暖味,连空气都变得软乎乎的。
那味道我到现在都忘不掉。用油煎的时候,豆腐块放进热油锅,“滋滋” 的油花响起来,外皮慢慢煎得金黄发脆,咬一口,里面的嫩芯裹着油香,能嚼出淡淡的清甜;凉拌就更清爽了 —— 切得厚薄均匀的豆腐块浇上陈醋、生抽,撒一把切碎的葱花和蒜末,筷子一拌,醋香先窜进鼻子,入口滑嫩,涩味早被熬煮得不见踪影,只剩清爽的鲜。那时候物资紧缺,餐桌上难得有这样的 “稀罕菜”,每次端上桌,几筷子就见底了。后来日子慢慢好起来,菜市场里的菜越来越多,苦槠豆腐渐渐从饭桌上消失了。村子要修路,小阿太家屋后的那两棵树也没能留住 ——恍惚我远远站着,看着黑漆漆的树干倒下,像看着一段童年被轻轻挪走。我总说不清,当年结果子的到底是苦槠树还是橡子树,我们有时叫它苦槠豆腐,有时又叫它橡子豆腐,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份藏在豆腐里的时光,有小伙伴的笑脸、供销社的糖香,还有树下一窝一窝的果子,像浸过井水的豆腐块,清清爽爽、温温暖暖地留在心里,成了再也回不去,却永远甜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