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一爱读写,二嗜茶饮。
读写未曾出息名堂,茶叶倒是喝了不少,几可饮茶等身。在城步喝过当地虫茶。朱红丹赤颜色,极为细小颗粒,或圆或扁、既短又长,不成规则,酷似朱砂。名曰虫茶,实乃虫屎。茶农特地引虫爬上茶树,让虫啃啮叶子。收集虫子其排泄物,晒干,便得虫茶。乍闻,令人作呕。然沸水之中,虫茶于杯底缓缓地一丝丝逸出流线型之酡红颜色来。漫水赤透,山河一片火红。“余霞散成绮,碧江静如练”。饮此茶,竟然饮出一派晚霞铺江、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绝佳风景来。初饮虫茶,微涩而略甜、异香扑鼻,茶之芳馥浓甚于二月之花。虫茶,臭名其曰虫屎,然何屎臭之有?虫子食叶之精华,泄之非秽物,而是绝世香茗,真令人惊异大自然鬼斧神工、造物主之造化如此奇妙而神奇来。饮之,爽口轻身,久饮,陶陶然有微醺之感。且此茶可多泡,遂有“七泡有余香“之雅称。
在妻娘家饮过峒茶。岳父家做饭烧的柴火。几块青砖垒成“几”字灶口,灶上横一竹竿,用来悬挂过年宰杀之一挂挂猪肉。松毛作引,划根火柴引燃,火苗怯怯生起,架上松枝,火势渐渐烧旺。此时,岳父不是先淘米烧饭,而是清洗一黑黑凸肚沙罐,于罐内搁几块发酵之峒茶,加水,将罐傍于白灰灶口。良顷,沙罐便在灶火舔噬之下,开始吱吱叫唤,传统的茶香便弥之一室。乡人称此种煮茶为熬茶。峒茶越熬越浓,越浓越香。一罐满水,待煮饭、炒菜毕,仅得小半罐精华。饭后,执罐泌汁,每人只盛有一盅峒茶。小口啜饮,慢慢感觉茶汁入喉的浓洌与涩香,口感倒是甚佳。
一八年清明前赴杭州看西湖。在湖畔酤买明前龙井。目睹茶农手工炒青,现成加工好后,立马称重装袋。虽价格不菲,然卖主仍称,此茶乃特等精品龙井,一旦离开西湖,动辄便是几千一市斤呢。此茶喝是好喝,就是喝得有点心疼。几个月就喝掉五六千银子,奢侈得令自己于心不安。
龙井喝的是历史与文化、是品牌、是知名度。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饮龙井,心生敬畏与惶惑,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有点不自在,不随意、拘束而恭谨,老是认为卑微的自己,不配喝这种高档货。还是喝老家的茶叶来得亲切而舒坦。我与它生逢其时、平起平坐、旗鼓相当,无尊贵贫贱之分,它亲民而接地气,与它毫无隔阂与生疏之感。家乡人喝家乡茶嘛,地缘之情使我喝起它来名正言顺,毫无生分之感。饮之,如同幼时吸吮母乳一般自然而亲昵,痛痛快快、酣畅淋漓之极也。
家在武冈,武冈云山乃六九洞天福地,深山有古寺胜力寺,亦有名不见经传之好茶云山毛尖。此毛尖,极为稀罕,毋说某多、某东无售,即便身居武冈,访遍所有超市,皆无货。问知情人,其曰:云山毛尖产量极低,一年产得几斤茶,皆作为特供上缴,市面无有云山毛尖出售。
每次回家,我皆留心所有超市柜台,看能否检漏,觅得云山毛尖一饱口福。然,每次满心期待而去,失望空手而归。问弟,何处可购云山毛尖?答曰:“这要兴撞,撞到了就有。云山毛尖量太少了,往往超市进货上柜当天,就一售而空。”
仅有一次,天助我也。竟然在步步高超市终于觅得云山毛尖。二十五克一小袋,六十银子。要价不菲。柜台上仅剩下最后一袋。我不假思索,立马抓起这“最后一个匈奴”,打冲锋般向收银台冲刺。结账后,拎着这小可爱、小宝贝喜孜孜地往家中一路狂奔而去。我恨不得身生双翅,飞至家里,立即冲泡此毛尖,尝尝久违的家乡名茶之美味。
至家,一脚踏进厨房,提壶上灶烧水。水开后,但撕袋泡茶。二十五克毛尖,六十银子,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有点小贵,然此乃我所愿,寻寻觅觅多年,若荒山寻宝,终有所获,令我“漫卷诗书喜若狂”!
哦,云山毛尖,无毛有尖。何其细丝呀,比发丝略粗,如卷毛根根弯曲作结。触之即碎,脆嫩如此,可见采茶女费煞一番苦心,方可采撷此世上奇妙之芳物。
水开了,今天不泡妞,泡茶!此青青毛尖细嫩靓丽、堪比红巾翠袖之小妞,值得一泡。沸水白白一线,于壶嘴徐徐吐出,冒着夸张的热水气,倾入瓷杯之中。在此热气腾腾的舞台上,该让我们的毛尖小仙女闪亮登场也。
哟,但见茶从时间中惊起,于杯中透明若无的沸水里伸张开拳缩的叶卷,如同打开一帧山水丹青卷轴,茶叶那春的姿态缓缓复活了:由干枯到湿润、由焦黄到水嫩,在水的滋润之下,未几便像离离原上之冬草,春风吹来又返青泛绿,一派翠翠盈盈的青春靓容,在水中升浮沉降,悠悠曼舞,翩翩而起。水是大地的影子,亦是茶的温床。茶得水而活,茶叶如此轻巧优美的舒展着,柔软地弯曲着腰身,在水中舞出惬意而顺从的形态,用以报答水的恩情。只因水给它以灵魂,给它以第二次生命。
此刻,茶水比山芋烫手。然我心飞翔,如饥似渴,迫不及待啦。赶紧嘬嘴衔杯啜饮一小口。嗯,家乡山魂的芳菲、云气的精凝尽摄于我胸。那茶味如醇香而持久,于它那热烈而湿润的情怀里,我的舌头差点被它烫熟。然,云山毛尖茶叶的美味,还是让我捕捉到了。那可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极品。美不美,家乡水,艳不艳,云山毛尖。此毛尖入水还魂,饮之,汩汩入喉的同时,耳畔有如响起一阙安魂曲,令你神清气爽、神怡心旷,情绪宁静得如同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毛尖不仅清香四溢,且香中回甜,微甘中涩而味醇,与其他茶叶作比,云山毛尖的茶叶精妙而丰富斯如是,乃我尝尽天下茶叶后从未体验过的美之堂奥。大音希声,大美无言,美味至清。此毛尖,乍饮,如清水无味,抿之细品,方可品出之至味、至纯、至香来。我相信,云山毛尖是活物,如同毛尖携云山清泉活活流来,进入口舌之中,它让我品出了母乳之甘美、家乡味道之纯正,缱绻的故乡之情、缠绵的浓情厚意,令我痴迷不舍,欲罢不能,情犹未了。
云山毛尖比起众茶来,在我的味觉中,龙井味薄,红袍过浓、普洱乏甘、观音较涩,唯有此物最相思、最适宜我长饮不舍。
然,身为武冈人氏,虽以饮武冈云山毛尖为荣,然毛尖如千年知音难觅,我与它实难相逢。仅有一次的饮云山毛尖的口感体验,却令我终生难以忘怀。于心不甘,我孜孜于上下求索,四处打听何处有售毛尖。
一日,我徒步至武强路中段购物城,沿着城中道路,一家家铺子打探而去。至一烟酒茶店,问店主:“老板,有云山毛尖可售否?”
店主高高胖胖,让我联想到缩微版的巍峨云山。他头一摇,淡淡回道:“没有了。早就卖完啦!”
“你晓得吗,哪里还有毛尖出售?”
“我只晓得,武冈所有超市有售的毛尖,都是从我这里进货的。”老板言之凿凿。
“哟,原来你才是云山毛尖货源宗主啊!”我恭维道。
“嗯,我有特殊渠道,与云山林场保持供售联系。林场只有采下来毛尖,就放在我这里出售呢。”老板说。
“那怎么这几年市面上都看不到云山毛尖了?”我纳闷地询问。
“唉,这几年毛尖本来就少,林场的人,还跟外省有联系,毛尖一般不经我这里销了,他们在内部就调出去啦!”老板无可奈何地叹道,又感慨道,“好东西就这么稀罕,能喝到云山毛尖的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啊!”
我问:“云山林场不可以多生产毛尖吗?“
“你讲话的一样,这么易得啊!”老板侃言道,“云山出的毛尖,比外面的毛尖细小得多,是真正的嫩芽头。外面的毛尖其实是小叶子。唯有云山毛尖,才是货真价实的芽芽。采摘一斤毛尖,要上万个芽芽,才凑得起一斤来。采茶费时费工,而且在高山云雾里采菜,劳动强度大。茶树长在悬崖陡壁上,树种少,采花极为不易呢!”
“难怪云山毛尖这么难买了。”我感叹道,又问他,“老板还有什么办法能购得云山毛尖吗?”
老板摇摇头,坦然道:“没有办法,除非你是大人物、能吃到特供,那就差不多。”
“唉呀,我那就想都莫想啦!”我无奈地回道。
“梦里什么都有啊!”言道,老板哈哈大笑起来。
唉,讨个没趣,我怏怏不乐地离开购物城,打道回府。心想,无毛尖可饮,然油米酱醋茶,无一日无此君,退而求其次,那就饮家乡的鸟粒芽茶吧。平头百姓,升斗小民,非钟鸣鼎食之家,就不要奢望饮什么名贵极品之茶也。
武冈鸟粒芽,野山茶是也。此茶树多刺,农人刈下茶枝,连枝带叶携回家,将枝叶切成小段,搁进锅子猛火烧开,而后缓火熬茶。一熬便是一大缸,此茶久置不馊,一锅浓茶,一家人可饮好几日呢。儿时,我便是喝此种鸟粒茶长大也。那茶色浓得如酱油,极涩,去油腥,极解渴消暑。三伏天里,瓢饮鸟粒芽凉茶,收汗快、解暑热。饮之,甚是痛快。有趣之是,鸟粒芽不仅为水饮,亦可当茶饭食之。家中无甚菜蔬,便盛一碗鸟粒芽茶,将大块米饭搁进茶水之中,茶泡饭但由此而来。吃饭亦同时饮茶,茶饭同食,两者皆不误。盛夏茶泡饭,儿时食得可不少呢!
而如今,家乡漫山遍野尽是林草荆棘,林中拍密拍密,人都难挤入其中,毋说进山刈野山茶也。乡人再无食鸟粒芽茶习惯。山茶就 让其在山中自生自灭。既然饮不到云山毛尖的武冈人,又饮不到野山茶鸟粒芽,就干脆不喝茶,白开水一杯在手,不亦乐乎。而我与茶成了冤家,终日与之不弃不离,网购绿茶多种,像皇帝老子夜夜翻牌子那样,今日翻绿茶的牌子,翌日翻点红茶的芳名。再一日,又点白茶素女,如此这般,将茶之韵、茗之香,茶之魅丽文化,一古脑喝下去,让它们在腹中慢慢消化。腹中有茶气自华,倒亦有饮茶之乐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