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两天,沙沟热闹极了,周家的老大掉粪坑里了。
事情呢,应该从头说起。
沙沟可不是农村。你不要一听见沟啊、坎的就以为是乡下了。
沙沟是一个小煤矿。说小,其实也不小,周老大和他的小伙伴们就觉得沙沟一点也不小。关键是周老大在老师的办公桌上偷看到过一个文件,这个文件上说沙沟煤矿属于小型煤矿。虽然心里不服气,但从此以后,周老大就常常在在小伙伴面前唉声叹气,“唉,咱们其实是个小煤矿哎!”
为这个事,周老大和朋友们打过几架,打架的结果当然是周老大赢了。不是打赢了,打架他很少能打赢。而是大人们都会冲着对方吼:“你知道什么?啥都不懂!”
这就足以证明周老大是对的。
沙沟煤矿据说解放前就有了。那时候的杀人犯如果不想被杀头,来煤矿背煤就能免除一死。当然这只是据说。
虽然如此,当地人却真的,从来不来煤矿上上班,不管多穷,都不来。他们的孩子在学校穿得很褴褛,但是他们却很有优越感,他们在背后把周老大们叫劳改犯,周老大们公开把他们叫要要吃。要要吃在当地是乞丐的意思。所以,煤矿子弟和当地农村孩子的关系并不好。其实,大人们也一样。
沙沟煤矿的家属区在煤矿的南边,高高的选煤楼矗立在家属区的入口处,显得很巍峨。由一个下坡进入家属区后,第一个建筑物是商店,商店的对面是托儿所和理发室。平整的水泥马路、商店里花花绿绿的柜台和货架、理发室洁净的大玻璃,都骄傲地透露着城市的味道。商店的后面是一排排整齐的平房,理发室后面则是几个二层小楼,小楼和平房之间是水泥马路,马路边都有雨水井,一下雨,地面上的水就打着旋儿地往井里流,地面根本就不积水,所以,下雨天是不用穿雨靴的。
路的尽头就是小学。
当地农民住在煤矿的北侧,他们的住房都是几十年前的建筑,进入人民公社后就很少翻修,显得破败不堪。道路全部都是土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难走。牲口的粪便随处可见。只有一个中医诊所,略显干净。
在这里,城乡差别是很显著的。
报纸上说,要改革开放了,要努力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
不过,也就说说而已,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
“让每一个农民都吃饱肚子?太难了吧!”周老大的爸爸神秘兮兮地对上海人说。
“对啊,八亿人呢,都能吃饱?”上海人摇摇头说,“不容易啊,不容易!”他摆着手进屋了。周老大的爸爸找不到对话的人,转头对周老大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写作业去!”
周老大家住的是平房,这里的房子全部都一样,是单位统一盖的。平房一共有十几排,每一排五家人,每家都是一间半,家家都住得憋屈。
憋屈能怎么办呢?还能搬走吗?除非你能当上矿长,矿长住在对面的小二楼里。对面家家都是三居室,还不用去水站抬水。周老大最羡慕的就是这一点。他实在不喜欢抬水,不管是和弟弟还是和邻居家的谁。
可惜爸爸不是矿长,也不是其他的什么干部,他就是一个上过小学的文化人。
说爸爸是文化人,绝对不是讽刺他,周老大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上学前,经常有邻居来周家,求爸爸帮忙写家信。如果商店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有通知,比如矿上容许职工拿自家的煤换鸡蛋,比如供应科来了一批毛毯,又比如矿上不通过沙沟镇来了几千斤西瓜,就经常要贴布告,让大家知道。每当这时候,基本上就是爸爸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大声地读一遍,有时候还要读两遍。矿机关的眼镜子们是不读给大家听的。他们只是默默地站在布告前看着,看完就走了。如果识字的人都不在,围在布告前的人开始抓瞎时,眼镜子们偶然也会用普通话读一遍的。
平时学不会闭嘴的人群,此刻是鸦雀无声的,他们静悄悄地听着,比周老大他们的课堂有秩序多了。谁都不说话,生怕漏听了什么。每当这个时候,周老大就觉得无比光荣,觉得爸爸的形象很高大挺拔。
后来,越来越多的孩子进入学校了,很多人才上了一两年学,就开始帮父母给老家里写信。而且布告也由他们来看了,真是岂有此理。
上到三年级还写不好信的周老大,为此没少挨老爹的骂。周老大烦恼不已。
周家的对门是一家南方人,他家是文革期间从省城搬过来的。因为口音与本地人不同,大家便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是上海人。于是上海人这个词就成他家的名字了,而真实的名字,却没有人记得了。
上海人也不认识字,他的家信却非常多,为了写信,他和周家走得比较近。除了周家以外,他家和邻居们是不来往的。
不过据说在文化大革命时,他家是最胆小的,见谁都是笑脸,平常连肉都不敢吃,怕邻居们说他家生活腐化。如果要吃肉,全家人就蹲在窗户底下吃,生怕被窗户外的人看到。
这几年社会环境宽松了,上海人不但敢光明正大地吃肉,还在家养了几只鸭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家的鸭子开始丢了。并不是全部都丢,而是一周丢一只。上海人的妻子不干了,她一口咬定是邻居家的孩子偷的,站在院子里骂了几次。从此,她家的锁子里就有火柴棍了。他家天天下班都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把门打开。
他是一个干瘦的人,常年穿着窄腿的短裤子,脚腕露在外面,看不见袜子。一看就不像北方人的打扮。他有三个孩子,老大儿子早都不上学了,也没有工作,天天蹲在路边,见人也不说话。老二女儿和周老大是同班同学,斜着眼睛看人,不讨人喜欢。三女儿和周老大的弟弟同岁,明年上学。周老大的弟弟已经能从一数到一百了,上海人的小女儿只能数到十。“傻着呢!”每当大家说到这些事时,上海人的老婆都这样说,仿佛那不是她女儿似的。
他家其实不是上海的,周爸爸给他家写信,知道他们是江苏某地的。“那个地方属于苏北,穷得要死。”有时候,邻居们偶尔说起上海人一家,周爸爸就煞有介事地说。这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坐过火车的人,好像周游过世界一样。
虽然如此,看看他们的瘦精精的打扮,听听他们嘎嘎嘎的声音,人们仍然认为他们是上海人。闭塞的沙沟人的确想象不出,遥远的上海应该是什么样子。对于上海,沙沟人所能知道的,只有一句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童谣:
上海鸭子嘎嘎叫,
坐上火车不要票。
为什么不要票呢?周老大无数次地问大人,没人回答他。回过一次老家的上海人的二女儿,却言之凿凿地对同学们说:买火车票了。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想起这些事,周老大就觉得费脑筋。
最让人生气的是,他家不仅来自遥远的上海,而且,他家还有更遥远的事情。印度尼西亚,这是全沙沟人都知道的一个外国名。因为上海人在印度尼西亚有亲戚,所以沾这个亲戚的光,上海人从省会城市搬到了小煤矿沙沟。自他家搬来以后,全沙沟人都知道了这个陌生的外国名,印度尼西亚。
前几年,他家还要定期去矿保卫科汇报情况。周爸爸是党员,也要定期去保卫科汇报他家都来过什么人。但是,比起人来人往的周家,他家永远是门可罗雀的。
除了周家,矿上没有人跟上海人打交道。
由周爸爸给上海人写信,据说是矿上同意的。所以他家就经常要来周家,除了写信也说点闲话。随着环境的宽松,偶尔也会喝几盅。
可是,事情却在一个傍晚发生了变化。
一个平常的日子,在沙沟人的眼睛里却那么的特殊。印度尼西亚来信了。
所有的人都来到了周家门口。周爸爸也在院子里转悠了好久,他甚至把脖子都往长扯了一点。当他踮着脚,想从上海人家拉着的窗帘上面,看进去时,周老大觉得爸爸很像一只张着翅膀的鸭子。
一会儿后,从墙后转出的周妈妈拽着爸爸回家了。周老大赶快跟着,绕过了一堆一堆围着聊天的人们。他,以及爸爸、妈妈,并不烦门口溜达的这些人。虽然天都黑透了,但是,上海人家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怎么回事?”爸爸小声问道,声音像《三进山城》里的连长。妈妈说:“他在自己看。”神情就像《南征北战》里的女游击队长。紧张的气氛感染了孩子,他立马觉得自己就是小兵张嘎。他懊恼地在心里骂自己,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去他家屋后看看呢?妈妈去看也不叫上我。
“什么?”这一声惊叫让周老大觉得掉价,声音好像《闪闪的红星》里的胡汉三。孩子觉得爸爸应该镇定一点。
“他看什么看?他识字吗?”
“他不但看了,他还在念。”
“你听见他念的什么?”
“听不清,好像要吃鸡足。”
“什么意思?”
“不知道。”
“难道是暗号吗?”
“小四川家把鸡爪子叫鸡脚,上海人叫什么呢?是叫鸡足吗?我好像没有见过他家吃鸡爪子的。”
“我要去趟保卫科。”
爸爸披上衣服,毅然走出了家门。
周老大觉得一腔热血在心头涌动。他不知道干什么好,出去对着门口的垃圾台就是一脚,正在门口溜达的居委会老大爷,捡起半块砖头就奔了过来。周老大并不怕他,但是看看他手里的砖头,还是转身跑了。
穿得新崭崭的上海人一家从他们的故乡,苏北某地回来了。他们回乡祭祖了。
他们穿着电影上的衣服,拎着电影上的行李,烫着电影上的头发。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他们的脸上,也全是电影上的笑容。
最让人惊讶的是,他们带回来了一台电视机。
笨手笨脚的上海人站在房顶架天线,大声指挥着扶凳子的儿子和女儿。
所有的邻居都好像没有看到一样。
等到高高的天线杆跟着上海人一起扑向大地母亲时,才引来了一片笑声。周老大惊讶地发现,忙忙碌碌的邻居们,都在用自己的意念,关注着房顶上的一家人。
电视天线最终在上海人谄媚的笑声里,由周爸爸给安装好了。周爸爸坐在上海人家的电视前面,倨傲地说:“识字啊!”
上海人嘿嘿嘿地说:“原来有运动,这不是迫不得已吗?”
“什么迫不得已?这是欺骗党、欺骗组织。”周爸爸严肃地说。
上海人说:“现在没那么严重了,现在我叔叔、姑姑都联系上了,组织上也说他们没有问题,是爱国华侨。”
“既然没有问题,能不能帮帮我的忙?”周爸爸这样义正辞严地求人,连周妈妈都看不惯了,她捅捅丈夫:“你好好给…说话。”她居然想不起上海人姓什么了。
“没关系,没关系。”上海人显得很谦卑,完全没有任何倨傲的表情。这让周老大很满足。
“就是我那本书,”周爸爸左右看了一下,上海人赶紧说:“没有外人,都是家里人。”
周爸爸依然大声吆喝着说:“就是我家那本古书,那个古董,你见过的,让你家亲戚给看看,究竟是一本什么书?哪个朝代的?”
上海人担心地左右看了一下,周爸爸大声说:“没有外人,都是家里人。”
上海人小声说:“没有问题,我有空就让他们帮你鉴定一下。海外确实有专门鉴定古董的人。”
在爸爸的授意下,周老大小心翼翼地拿来了那本前后都缺页,脏兮兮的古书。
上海人把书放在吃饭的桌子上。周妈妈麻利地左右看了看,上海人的家乱得像个库房。周妈妈把衣服袖子往下一拉,把袖口紧紧攥在手里,曲起胳膊就开始擦上海人的饭桌。上海人拿着古书,随着周妈妈的动作移动着自己的位置。
擦完之后,上海人煞有介事地开始看古书。周爸爸张着一张嘴,紧张地盯着上海人看,良久,上海人把书还了过来。坐在对面的周爸爸一边接书一边问他:“你能看懂繁体字吗?这上面写的什么?”
上海人点点头:“天机不可泄露!”
周妈妈急了:“你看懂了吗?你平时连信都不会写,怎么可能看懂繁体字呢?”
上海人神秘莫测地笑笑,打着哈欠想要送客。周爸爸恼了:“你他妈装什么逼啊?这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
上海人的老婆赶快打圆场:“他确实上过几年学,也是在解放后上的。他看不懂繁体字。”
上海人急了:“我虽然看不懂繁体字,但是我能看懂书的样子,这本书和我家的那些古书是一模一样的,这肯定是一本古董。”
周老大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这本破破烂烂的旧书。因为是繁体字,很受爸爸的喜爱,他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本古书,时常拿出来给邻居们炫耀。平时就放在没有锁的抽屉里。
周老大从爸爸手里接过书,仍然放在原来的抽屉里。他把抽屉往里推的时候,无意间扫了一眼,他惊讶地发现书上有几个字自己认识。在这以前,爸爸可是无数次地炫耀过,说这本繁体字的书,是绝对没有人能看得懂的,除非去省城。
可是,今天,三年级的小学生周老大,居然认出来了这本书上的几个字,这太不可思议了。
周老大把抽屉又拉开了一点点。他可是绝对不敢把书从抽屉里拿出来的。
他盯着抽屉里的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他惊讶地发现,并不是每个字都是繁体字,他很快沉浸在故事情节中了。
前几天,他在公共厕所里发现了一页擦过的连环画,画面是一个猴子、一只猪和一个大胡子,簇拥着一个骑马的和尚。这独特的感觉让周老大痴迷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神奇的画面,他一直蹲在旱厕的茅坑上,使劲低着头往下看,不知过了多久,被爸爸从茅坑上端出来时,他才惊慌地发现,屁股上的屎都干了。
可是今天的这本古书却比那天的连环画还要迷人。书残留的第一页,就是一场冲突,一个拿着大铁锤保护大钟的老英雄,瞬间就迷住了周老大。他连蒙带猜地看着书里的情节,曲折的故事让孩子忘记了时间。他感到把书放在抽屉里读简直太妙了,不管谁进来,他把抽屉一推就行了,别人根本看不出自己在干什么,人一走,把抽屉拉开就能看了。
孩子一边看一边想,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好的东西?
它太神奇了,爸爸说的对,他确实是个宝贝。
这本书,给周老大打开了一扇神奇的窗户。
只有几天的功夫,周老大就把这本厚书看完了,他的脑海里时时都浮现的是书里的情节。
有一天上完厕所,周老大突然想起了一个让自己久久不能释怀的情节。主人公之一的严运涛,被国民党逮捕入狱,他爸爸严志和卖了家里最好的宝地,千里迢迢来到关押运涛的地方,却没有看到儿子。他痛苦地在监狱外面徘徊,想把这隔绝了父子亲情的罪恶的围墙推倒,结果却把自己撞了个趔趄。
想到这里,周老大不由自主地横着膀子向厕所的墙上撞去。只一下,厕所的围墙便缓缓地往里倒去,惊慌失措的孩子奋不顾身地冲向围墙,想把它拉回来,结果一个跟头就翻进了粪坑。
等他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床边围着一圈人。上海人正严肃地给大家解释:“中邪了,这样的古书是不应该让小孩看的。”
周老大没有听见大家在说什么,他闭上眼睛努力地想,刚才在梦中看到了什么。
正在这时,爸爸走了进来,他挣扎着对爸爸说:“钟不能砸,咱们大家应该去保护它。”
“你看看,是不是中邪了?”上海人有点兴奋。“赶快找个阴阳先生吧。”
周老大努力地想表现得正常一点,他希望能引起爸爸的注意:“那个钟上,刻着老百姓集资购买土地的经过,是老百姓购买土地的证据,一旦钟没有了,证据就没有了,老百姓就会失去土地。到时候,大家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他的话,让大家面面相觑,妈妈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是什么啊?”
周老大没有说话,他从怀里拿出了古书:“这不是古书,这是《红旗谱》,你们要相信书上的话,钟一旦没有了,大家就会失去土地的。”
爸爸有点手足无措,他顺着儿子说:“中国都解放几十年了,土地早都属于人民了。老百姓再也不会失去土地,再也不会没有地方住的。”
周老大轻轻地笑了,露出超出年龄的神情,指着上海人说:“你相信吗?这个不会写信的文盲,最近在写毛笔字。他其实早都知道这本书不是古董。”
周爸爸抬脸问上海人:“真的吗?”
上海人惊慌失措起来,他语无伦次地说:“我只是被运动吓坏了,我并没有欺骗你的意思。”
“这书真的不是古书吗?”爸爸的声音里满是失望。
周老大打断了他:“爸爸,大家都不保护钟,我推倒多少面墙都无济于事。”
“如果这不是古书,那他是怎么中的邪呢?”周爸爸彻底无助了。他想从儿子手里拿走古书,却没有拿动。儿子攥得很紧。
那本被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的旧书,在儿子的鼾声里,慢慢地化为了乌有。
“没有关系,解放几十年了,老百姓不会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爸爸安慰着睡着的儿子。
被周老大推倒的墙再没有砌起来。墙后也没有走出,能帮助老百姓保护自己土地的英雄。
若干年以后,这里成了著名的别墅区。很多煤矿上的工人都搬到了几十里外的郊区。无家可归的周老大每天拿着瓦刀在这里转悠。别墅里的人都不敢出门。愤怒的警察把他往车上装的时候,他挣扎着说:“我在找我的墙,我要把它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