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打磨了5年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面世,在西溪湿地理想谷“隐修”的麦家,频频“出山”接受采访。叠床架屋的麦家关于自己新著的答记者问,虽会因人而异,但一个说法贯穿始终,那就是《人生海海》是麦家的转型之作。
我读的第一本署名麦家的小说,是《解密》,用“如获至宝”来形容当时读到《解密》时的心情,一点儿也不为过。智商极高、性格极其冷漠和孤僻,从事的又是常人看来显得格外神秘的破解密码的特殊工作,容金珍这样的人物,以往我们只能在外国文学作品中读到,比如希尔维亚·娜萨以纳什一生为蓝本写成的传记作品《美丽心灵》。麦家的异峰突起,让我特别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所以,《暗算》、《风声》、《风语》、《刀尖》等等他的被名之为谍战小说的作品,我都一一拜读了。我得承认,《解密》之后麦家的作品无出其右者,尤其是《刀尖》,让我意识到成为一名类型小说的作家,并不如我们想象的,比多套笔墨在手的作家,容易。
著名作家王安忆与复旦大学教授张新颖在某一次谈话中言及麦家的创作,张新颖说:“《解密》的前半部分写得很好,后半部分写得不够好。为什么写得不够好呢?我觉得前半部分写了一个人的数学天才的发展,其实是写人的大脑这个东西啊,但是后半部分一转就转成了写这个人的命运去了。我也不是说写人的命运就不好,我是说在我们的文学作品里面写人的命运这个东西是很常见的,我们的作家都会写,比较擅长就是写生活里面这样的曲折啊,但是我们不擅长去写一个大脑的一种抽象能力的发展”(《谈话录》,第182页,王安忆、张新颖著,译林出版社2019年4月版)。张新颖教授的一番评说,可谓点到了麦家创作的要害。这段对话,麦家读到过吗?我想应该读过。那么,他为什么不依照张新颖和王安忆的指点,继续他独一无二的《解密》前半部式的创作,非要转型?
是因为自己最后一部谍战小说《刀尖》写得不够好吗?就算《刀尖》不如《解密》,也不是抛弃谍战小说的理由嘛,英国著名谍战小说家约翰·勒卡雷,迄今为止创作了21部小说,从第一部小说《召唤死者》到2008年创作的《头号要犯》,约翰·勒卡雷小说的水准也没有始终处于上升曲线上,个人觉得,《锅匠裁缝士兵间谍》是约翰·勒卡雷的巅峰之作,最近被改编成连续剧的《女鼓手》,都相形见绌。就算这样,约翰·勒卡雷都没有抛弃类型小说的创作,麦家又何必要像甩掉不小心黏在手上的口香糖那样,急着转型呢?
想要找到麦家转型的原因,阅读《人生海海》的同时,我将上海九久读书人重版的《刀尖》拿出来重读,两相对照,让我更加确定,《人生海海》是作家换个角度讲述了一个谍战人员的生与死。
选择这个角度讲述蒋正南或者上校或者太监的人生故事,在我看来是因为《人生海海》之前有一部《刀尖》。
多年以前在《收获》杂志上首发时,还叫《刀尖上的行走》。单独成册后,改名《刀尖》,但分成上下两部依然如故;上部叫“阳面”,下部叫“阴面”,也依然如故。“阳面”的叙述者叫金深水,男性;“阴面”叙述者叫林婴婴,女性。分成两册的《刀尖》何以分别名曰“阳面”和“阴面”,不言而喻。我倒觉得,以叙述者的性别来界定他或她还原的往事是阴或阳,并不准确,就好比一枚硬币的两面,有性别之分吗?
倒是,用“阴面”的属性概述《人生海海》的主角蒋正南或上校或太监,非常准确。
是的,麦家口口声声的转型之作,到底不能摆脱他熟悉的题材,谍战。只是,他将上校在抗日战争时期如何与日本人周旋,抗战胜利以后怎么成为国民党军队的军医,又怎么投诚到解放军继而开赴抗美援朝前线的故事,写成了阴面,亦即半遮半掩。因为是阴面,呈现在文本里的比容金珍、金深水、林婴婴等等麦家以往小说里的主角更富魅力的上校,留在谍报战线上的行踪,都呈草蛇灰线状,需要读者自己寻着蛛丝马迹去拼合。那么,在这本书的“阳面”也就是主要叙事里,麦家又写了什么呢?
“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这行印在封底上的驼色黑体字,是麦家想要在《人生海海》的“阳面”所要体现的意义。小说开始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是上校在前山村的挚友雌老虎的儿子,也是管上校叫太监的老巫头的孙子。同一个蒋正南,父子两个却叫出了尊卑霄壤之别的绰号——脚步声刚刚在读者耳畔响起,《人生海海》的主角就以同乡人极为反差的评价深深地吸引了我们。可是,这一回铁了心要将《人生海海》的“阳面”留给前山村那些普通得比尘埃还要低的人群,这些上校或者太监的同乡们,男男女女都被麦家呈现得活灵活现,特别是男人,老巫头、老保长、雌老虎、小瞎子、活观音、肉钳子、红烧肉……仅这些绰号,就仿佛他们已栩栩如生地蜂拥而来,又在曲终时蜂拥而去。麦家将生活中也许互不相识的男人聚合在一本小说里,无非是要通过各式各样人物——好人坏人、本分的人耍奸的人、愚钝的人敏捷的人、善良的人恶毒的人——用他们的生活经历,来告诉读者,活着的艰难和趟过生命之河所需要的勇气。
可是,所有人物中只有蒋正南或者上校或者太监,才配说“敢死不叫勇气”,因为出没在《人生海海》里的那么多人物,哪怕是在第三部里陪伴疯了的上校直到生命终点的“我”的林阿姨,虽也上过战场虽也曾与死神擦肩而过,相比上校的九死一生,死都是他们嘴边的一个词。
所以,要用小说完整体现“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麦家还需要创作一部小说,将上校的谍战生涯当成“阳面”来写,写上校是怎么用肉身征服日本人的,写上校被烙上耻辱之印后又是怎么凭借一包金子打造的手术器械在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的手术台上无往不胜的……这些情节,我们仰天想象一下,都觉得引人入胜、惊心动魄、摄人魂魄,麦家为什么要浪费已用《解密》证实了的才华?潮落处的英雄固然可泣,我们还需要一个立于潮头之上的上校,让我们歌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