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孟德辰在牢房里忍着溽热逐渐入睡,进入了没有痛苦的梦乡。
梦里的世界永远荒诞离奇。他回到了十岁出头的年纪,在一个晴朗的下午,跟着范觉时少爷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下到村南的河里玩耍。河水清亮,水流似乎比平日轻柔灵动。他拾起鹅卵石,往水里抛去,石头落到隐没在河底的大石块上,磕出硌耳的闷响。
就在那一声闷响中,监狱主楼的第二道铁门也磕出一声响动,孟德辰猝然抖动一下,惊醒过来。
寂静的过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他坐起身。很快,他听见旁边的号子门被打开,一个狱警说:“你,出来!”
孟德辰心中一惊,起身走到房门后静听,这时候狱警提人,恐怕有坏事要发生。
不多时,他听见对面的几间牢房的铁门也被打开,同样有狱警往外叫人,一时预感到自己也将被叫走。
正在焦虑间,面前的铁门外响起抖动钥匙串的声音,他连忙跑回木床,躺了下去,房门很快被打开,一束手电筒的光亮照到他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一个狱警喝道:“你,起来!收拾一下东西,快!”
孟德辰坐起身,隐约觉得情况有异,三两下收拾了衣服和其他物件,走出了牢房门。
到了亮着灯泡的楼道里,他发现已经站了许多提着行李的狱友,不少人在打问身边的人:“这是要干什么?”
一个黑衣警官在出口处维持秩序:“不要说话!到院子里,上卡车!”
监狱院子里停着一辆卡车,院墙下的几只猛犬不住地狂吠,十几个黑衣狱警按名单检查核对了一众“犯人”的身份证明,监督他们陆续登上车厢。
两个狱警关上后门,卡车随即嗡嗡启动,很快便驶出大门外。
“同志们,你们被解救了!”副驾驶上的一个中年人从背后的玻璃窗向车厢里喊道,“大家先不要声张,我们现在去涞水!”
车厢里的一众人口口相传,很快全都知晓获得解救的喜讯,一时禁不住低声欢呼起来。
虚弱的孟德辰躺在车厢里,僵硬地笑了一下,从许多人的身体之间仰望夜空,星空随着卡车拐弯而旋转起来,身边的“狱友们”也摇摆起身体。他奋力地抬起头,从人缝间最后望一眼远处那座使他终身难忘的监狱,砖墙外带着灯罩的梨状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亮,三米高墙上的铁丝网,几排灰旧的平房,全部逐渐远去……
自由的夜风从人缝间吹拂到孟德辰的脸上身上,一切都结束了,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上头来,那眩晕达到极致时,他的眼前很快一片漆黑,随之失去了意识。
两个多钟头后,卡车进入良乡境内,最后开到涞水乡下的一处民居前,祁岱云和本地一个党支部的崔良木、魏清源等同志出门来迎。
崔良木生的平头正脸,斯文干练,魏清源肤色稍黑,身形偏瘦,聪慧精干,一起帮着扶下车厢里的瘦弱寒酸的同志们。
卡车上的中年人向祁岱云交待了情况,出门登上副驾驶,告别了送出来的一众同志,驱车离去。
两个小伙子抬着孟德辰,将他放到一张木床上。孟德辰始终闭着眼睛,肢体毫无知觉,任人摆布。
一个中年男医生走过来,手指按在他的眼睑上,翻露出失去灵气的眼睛。孟德辰有些低烧,那医生吩咐一人去取药,又对一旁的崔良木说:“把他的衣服全脱下来,看看有没有感染……”
过了两日,这天中午,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孟德辰终于睁开了眼睛,崔良木发现了,走过来问:“同志,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孟德辰目光恍惚,又逐渐缓过神来,回忆起被救的经过,问道:“这是哪里?”
崔良木说:“这是我们在涞水的一个据点,很安全。”
孟德辰点了点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救的我们?这儿还有谁?”
崔良木回答了姓名,又说:“是北平的同志营救了你们,其他人我说不上来,只知道还有现在在这儿工作的祁岱云同志,不过他今天不在,留下我们几人照顾你们。”
孟德辰坐起来,说:“是北平的同志?岱云同志在这儿工作?我们一起被救出来的,有多少人?”
崔良木点了点头,说:“二十一人。”又说:“眼下还都在这里修养,等待命令。”
孟德辰有点儿迫不及待:“岱云同志去哪里了?我要去见他。”
崔良木关怀地劝道:“岱云同志去执行任务了,他临走前有交代,说是你醒后让我通知他。你先安心养伤,我一会儿让人去给他报告。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做。”
孟德辰平静下来:“我还真饿了,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不多时,厨房里的伙夫送来了一盘凉菜,一盆野猪肉,一盘蒜炒木耳,孟德辰坐在桌边大吃了一顿,浑身都来了气力,随之察看了身上的伤处,已无大碍。
他一时心情大好,走到院子转悠了一阵儿,又走进一个“狱友”的房间去问候。
半个多小时后,他回到自己住的屋子,进门时忽然想起妻子侯庆,心下一沉,不知她现时怎么样了?
侯庆仍然关在北平城郊的一座女监里。经过一番针对女性的酷刑,侯庆交代了所知晓的部分隐秘,那些隐秘随着丈夫的被捕,已经成了公开的事实,因此也不算什么证据。她随后也被判了刑。
半年来的狱中生活,已使她变成另一副惨样儿,几次自尽也未能成功,只得本能地活着。
孟德辰躺在床上想着侯庆,清瘦质朴的妻子,几年来照顾、掩护自己的那个女人,这一刻可能正在惨叫着、挣扎着,面对毫无希望的明天,无助麻木地硬挺着。
他越想越难过,眉眼忧愁难展,院里的自由空气也失去了吸引力,不禁痛楚地掩面哀叹起来。
傍晚时分,院子里响起祁岱云的说话声,孟德辰心头一振,起身迎到门口。
祁岱云手里拎了一包礼物,见了他说:“哎呀,德辰,你醒过来了,身体感觉怎么样?今晚我们可得好好聊一聊。”
孟德辰一下子抱住祁岱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泪水滚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