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陆家
陆二娘从河西回来就坐立不安。清远不在家,陆二娘一直以为玉秋生孩子时,王家一定会来陆家送信儿,会接她来,然而王家直到孩子生下来第三天才来报喜,那时玉信已经从河西听到信了。给玉秋下奶,陆二娘眼睁睁地看着玉秋强颜欢笑,可是她也依然加着十二分小心,玉秋的眼神里渴望娘能住下来,她还什么也不懂。可是她不得不回来。王家有婆婆在,还有小叔子媳妇,还有小姑子,按老理儿也用不着娘家留下人伺候月子的。
下奶是要留下吃饭的,可是这顿饭,单眼在东屋挺大的嗓门嚷嚷,嘴里不干不净的,毫不避讳。陆家的人本不是好斗之人,再加上是玉秋月子,陆二娘领着几个媳妇来,即使听见了人家老爷子骂骂咧咧也装没听见。说来这家人就是邪性,人家头一胎生丫头都高兴的没法,将来好能帮着看小的,这家人倒好,竟然因为生了丫头,不顾媳妇坐月子,啥话都说,当着娘家人面丝毫不给面子。
“娘,我看老王都瘦了。”二嫂说。侯家岗的习惯,他们这样称呼嫁出去的人,冠上夫姓。
“他老姑父也真是的,为啥把老王送回来呀,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四嫂本是玉秋的姑表姐,所以她更疼玉秋。“说啥他儿子二十八九了,啥时能见儿子面儿。说那玩意儿说的,谁让你儿子娶的晚了,接续晚怨谁啊。”
陆二娘一句话也不想说,看着玉秋瘦得小脸儿一巴掌大,瞪着三四层双眼皮儿,却一直挂着笑,当娘的心疼死了。
北方的二月初横河还没有开,积雪却化得残破不堪。陆二娘忽然想起陆二爷得病那年的样子,掉进江里浑身湿漉漉的。这些孩子她总觉得最可怜的就是玉秋了。跟自己相依为命,十二了穷得没有裤子穿,冬天跟自己穿一条破棉裤。实指望随军了,清远会好好疼她,咋就赶上转业回家生孩子了呢。
晚饭后,哥几个脚跟脚就都聚了来。天渐渐黑了,小屋里忽然有些憋闷。很显然,都听媳妇们回去学了,肚子里都火火的呢。
玉仁最能烤火了,都二月了他依然回腿坐在火盆旁,叭嗒着小烟袋,不时地往火盆里吐着唾沫。
“娘,咋地,王家一只眼月子里就骂骂咧咧的?你说他们老王家什么人家啊。”玉信实在忍不住了。
“年前秋回来,虽说瘦吧看着脸色怪好的,难道,就因为生丫头了?”玉礼站在地中间。
“王家一只眼就是胡子头不讲理,这西霸天。生啥,谁能说得算。”
“行了玉信。”陆二娘斥了玉信一句。“咋说也是长辈,一口一个一只眼,你爹这么教你的呀。”
“我爹?我爹要是活着,他王家可也得敢。”
“爹要是活着,王家凭啥,他能娶到咱陆家姑娘?”玉仁慢声慢语来了一句。“娘,奶水还好吧。”
“嗯,瘦成那样儿,奶还够吃,唉!要不愁死了。”
“还有个事儿。听说,秋那匹马也要下驹儿了,秋那匹马啊,早晚也得是罗烂。”玉志说。
玉信一听凑了过来,“听清风跟河西的人说,说是下了驹儿,谁也别想跟他抢。看意思他敢跟他爹争一争了。”
“我跟你们几个丑话说头里,别掺乎王家的事,闲话都不得一句,听见了没有。”陆二娘说。
“怕是,秋不好办啊,夹在中间。”玉信说。“我早就说过,老王家那老两口,那是两个……”玉信把话收住了,“天快暖和吧,赶紧让王清远回来把秋接走,这回不会又让她自己去吧,这老王家人都隔路种。”玉信说完,他怕娘训斥,急忙推门走了。
“秋能处理好的,这我可不担心。”陆二娘叹着气,想着玉秋的小脸。
清菊听着玉秋起来给孩子吃奶,赶紧起来点灯。看玉秋一边儿给孩子吃,另一边儿用茶缸接着,嘀嗒嘀嗒地响。“你这奶可真好,奶俩孩子都够。”她往北炕努了努嘴,小声嚓嚓:“那家伙生孩子,自己贼能吃,干吃没有奶,孩子饿得一直哭,你忘了?”说完嘻嘻笑着:“对啊,你新婚之夜啊,孩子哭了好几个月。这要是每次你俩赶一起生,是不省着扔奶,白瞎了。”
玉秋想起了新婚之夜了,新婚之夜自己什么也不懂,那时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着。所以婚后十多天就分开了,她那时还不知道思念。这次分开又几个月了,我们从此做了爸爸妈妈了,我已经是……玉秋忽然心一阵痉挛,疼得泪流满面,这是满月后第一次流泪。公公骂什么并没啥,她相信清远不会嫌她生男生女的。月子里不能哭怕坏了眼睛,可是,大哥,我好想你,挺不了地想。
“哟哟,咋哭了,哪疼?”清菊一听玉秋喘气不对了,凑过来看见玉秋满脸的眼泪,咬着嘴唇浑身哆嗦。她急忙接过孩子放下,爬过来给玉秋披好衣服,小声说:“大嫂,是不爹骂的话受不了了,他那人就那样,你左耳听右耳冒了,忍到天暖和,大哥就回来接你了。”
玉秋趴在腿上,她不敢哭出声,怕北炕听见,也怕婆婆知道,她憋得浑身抖着,觉得一口气也喘不上来。说是说不清楚的,想清远这样的话跟清菊不能说,跟谁也不能说。现在是二月,天暖和得好几个月,千里迢迢,孩子不过百天是不能远行的。可是,此时此刻,玉秋觉得她一天都忍不了了,她想马上就看见清远,她想马上抱住清远,她有好多话想说。原来期待孩子出生,从回来后,她给自己设定了目标,过年是一个,生孩子是一个,可是,她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坚强,再挺三个多月奔另一个目标的信念忽然没有了,那句想给清远发电报的话冲到了嘴边。
“大嫂,奶水要是哭上去了,孩子就遭罪了。”
玉秋的心一抖,是啊,我是妈妈了,我怎能任着自己性子,想清远跟孩子没奶比起来哪个重要,我算啥妈妈呀。她呼的抬起头,用双手使劲搓着脸,还笑了一声。她“噗”的一声吹了灯,然后笑着说:“清菊,我还是不像大人样。咱俩同岁,你就比我懂得多。”
“你不会是想我大哥了吧。”
“别瞎说,让北炕听见。”
窗户蓝瓦瓦的,好像有月亮,挂在远方一团明亮。玉秋瞪着眼睛看着。
是啊,就是想你了。
早饭后,玉礼来了。
“老婶儿啊,这不是玉秋满月了嘛,我娘让我接玉秋躲骚窝子。”
铁青刚要说话,清风跑进来喊道:“妈,下了个儿马。”
“这他妈的,媳妇生个丫头片子,马倒下个公。没个顺心事儿。”单眼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老大家的要回娘家啊,那先拍句话,这马驹儿归谁?”
玉礼一听,心咯噔一下。
“这马一直都是清风放,清风经管,按说,大马都该归清风。”淑琴不敢大声说,小声嘟囔着。
玉礼想起上次马在陆家时那场风波了,他明白王家又给玉秋挖了坑了,这怎么解决都不会圆满的。
“给你大哥发电报,问问咋办。”
“真他娘的能耐的,这么个屁事儿就发电报?”
“老大家的说句痛快话。”
玉礼哪见过这场面,他紧张地看着玉秋,不知她怎么办。
“也没有分家,为啥要分啊。”玉秋站在门口说。
“对,大嫂,没分家你凭啥有私有财产啊。”
“但是,我自己单独使用和处理它了吗?不是还是家里用吗?”玉秋说:“这样,马归家里使用,下驹子,这次给清风……”
还没等玉秋说完,单眼嗷的一声就急眼了。孩子吓醒了大哭,玉秋急忙去抱孩子。清风对于这样分也不满意,他也站在门口冲玉秋来了。单眼在外屋骂,铁青也在骂,不知他们是怎么统一的战线,不知他们到底为什么,都把枪口对准了玉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