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顾明远,是在高一开学的第一天。
那天我迟到了。昨晚熬夜看小说,早上闹钟响了三次都没能把我叫醒。等我慌慌张张跑到教室时,早读已经开始了。
我站在教室门口,气喘吁吁地喊了声"报告"。教室里响起一阵哄笑,我低着头,感觉脸颊发烫。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温和的男声:"进来吧。"
我抬起头,看见讲台上站着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男人。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那一刻,我忽然忘记了呼吸。
"下次记得准时。"他轻声说,声音像是清晨的露珠滴在荷叶上,清冽又温柔。我慌忙点头,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坐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我偷偷抬眼看他,他正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顾明远。他的字迹遒劲有力,一笔一划都像是刻在我心里。
"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教室里的每一个人,"希望这一年,我们能成为朋友。"
我低下头,假装在整理书包,却感觉耳朵在发烫。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以前也遇到过很多老师,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天的语文课,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他的身影,看他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看他微微蹙眉思考的样子,看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说话时偶尔会推一下眼镜,这个动作让我莫名心跳加速。
下课铃响起时,我竟然有些失落。他收拾好教案,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对了,刚才迟到的同学,放学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同桌小美凑过来,小声说:"完蛋了,顾老师最讨厌学生迟到了。"
我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发白。不是因为害怕被批评,而是因为......我又能见到他了。
放学后,我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直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才慢慢走向教师办公室。走廊里很安静,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地上,拉长我的影子。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推开门,看见他正坐在办公桌前批改作业。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示意我坐下。
"林小夏是吧?"他翻开点名册,"开学第一天就迟到,可不是个好习惯。"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对不起,老师......"
"不用道歉,"他的声音依然温和,"我只是想知道原因。是家里住得远吗?"
我摇摇头:"不是......是我昨晚看小说看得太晚......"
他轻笑了一声:"什么小说这么好看?"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是......《红楼梦》。"
"哦?"他放下笔,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喜欢《红楼梦》?"
我点点头,感觉脸颊又开始发烫。
"那正好,"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这是我以前买的《红楼梦》评注本,借给你看吧。不过要答应我,以后不能熬夜看书了。"
我接过书,手指微微发抖。书的扉页上写着他的名字,字迹和黑板上的一样好看。
"谢谢老师......"我小声说。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其实我也很喜欢《红楼梦》。每次读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会觉得特别感慨。"他转过身,逆光中的轮廓格外清晰,"林小夏,你知道吗?你给我的感觉,很像林黛玉。"
我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温柔,却又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
"不是说你爱哭,"他笑了笑,"是说你有种特别的气质。好好珍惜这份独特,但也要学会坚强。"
我攥紧了手中的书,感觉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膛。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可能永远都忘不了这个下午,忘不了他站在夕阳里的样子。
从那天起,我开始期待每一节语文课。我会提前十分钟到教室,只为能多看他一眼。我会认真完成每一篇作文,因为那是他批改的。我甚至开始喜欢上以前觉得枯燥的古诗词,只因为那是他教的。
我知道这样不对。他是我的老师,比我大整整十岁。可是感情这种东西,从来就不讲道理。就像春天的野草,越是想要压抑,反而生长得越发茂盛。
我开始在日记本里写满他的名字,写满那些不敢说出口的心事。我会在他经过时假装专注看书,却在听到他的脚步声时心跳加速。我会在交作业时特意把字写得工整漂亮,只希望他能多看几眼。
有时候,我会在放学后故意留在教室,就为了能和他多说几句话。他会和我讨论文学,给我推荐书籍,偶尔也会说起他的大学生活。每次听到他说"我们",我都会暗自窃喜,仿佛这样就能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但更多时候,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和其他同学说笑,看着他专注备课的样子,看着他站在讲台上,像一轮遥不可及的明月。
我知道这份感情注定无疾而终。可是十六岁的我,还学不会控制自己的心。就像飞蛾扑火,明知道会受伤,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扑向那束光。
直到那一天,我再也无法继续隐藏这份感情。
那是深秋的一个下午,我因为值日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收拾完卫生,我正准备锁门,忽然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争吵声。
我循声望去,看见顾明远和一个陌生女人站在楼梯口。女人看起来很激动,声音里带着哭腔:"顾明远,你到底还要我等多久?"
我躲在墙后,心跳如鼓。顾明远的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对不起,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思考虑这些......"
"是因为那个学生吗?"女人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她特别关照,给她开小灶,借书给她......"
"够了!"顾明远的声音突然提高,"她还是个孩子!"
我浑身发抖,感觉血液都凝固了。原来......原来他都知道。他知道我的心思,却一直在装作不知道。
我转身就跑,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我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但我不敢回头。我跑下楼梯,跑过操场,一直跑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才停下。
我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痛哭。秋风吹落树叶,纷纷扬扬地落在我的身上。我感觉自己就像这些落叶一样,无依无靠,随风飘零。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抬起头,看见顾明远站在那里。他的衬衫有些凌乱,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
"林小夏......"他轻声唤我的名字。
我站起来,擦干眼泪:"老师,对不起......"
他摇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
"老师,"我打断他,"我喜欢你。"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收回。我看见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
"小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还小,分不清什么是......"
"我知道!"我激动地说,"我知道什么是喜欢。我喜欢看你笑,喜欢听你讲课,喜欢你叫我名字时的样子......"
"够了!"他突然提高声音,"我是你的老师!"
我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火。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眼镜后的眼睛里闪烁着痛苦的光芒。
"对不起......"我低下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他叹了口气,伸手想擦我的眼泪,却在半空中停住:"小夏,你还小,未来会遇到更好的人......"
"可是我只喜欢你!"我抓住他的衣袖,"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控制不住......"
他轻轻抽回手:"我们......不可能。"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地刺进我的心里。我松开手,后退几步:"我明白了......"
"小夏......"
"老师放心,"我挤出一个笑容,"我会......好好学习。"
说完,我转身就跑。这一次,他没有追上来。
那天之后,我开始刻意躲着他。我不再提前到教室,不再主动找他说话,甚至不再认真听他的课。每次看见他,我都会想起那天他说"不可能"时的表情,心如刀割。
他好像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担忧和歉意。但我们都默契地保持着距离,仿佛那天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直到那个雨夜。
那天我值日到很晚,走出教学楼时才发现下雨了。我没带伞,正准备冒雨跑回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送你吧。"
我回头,看见顾明远撑着一把黑伞站在那里。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不用了......"我下意识地拒绝。
"雨这么大,"他坚持道,"会感冒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他的伞下。伞不大,我们不得不靠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感觉心跳又开始加速。
我们默默地走着,谁都没有说话。雨越下越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路灯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朦胧。
"小夏......"他忽然开口。
"嗯?"
"那天的事......"
"老师不用说了,"我打断他,"是我太不懂事。"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处理好。"
我抬头看他,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他的眼神很温柔,却又带着深深的无奈。
"老师,"我轻声说,"你能抱抱我吗?就这一次。"
他愣住了。我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却没有推开我。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雨水打湿了我的后背,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冷。这一刻,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停止。
"小夏......"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就一会儿,"我小声说,"让我做一会儿梦。"
他叹了口气,终于伸手轻轻环住我的肩膀。这个拥抱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推开我:"该回家了。"
我点点头,退后一步。他重新撑起伞:"走吧。"
我们继续往前走,谁都没有再说话。到了我家楼下,我转身对他说:"老师,再见。"
"再见。"他轻声说。
我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忽然明白,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这么近了。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他的身影。
从那以后,我们真的回到了普通的师生关系。我努力学习,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毕业那天,他送给我一本《红楼梦》,扉页上写着:"愿你永远保持这份纯粹。"
我接过书,笑着说:"谢谢老师。"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就像那年雨夜一样。
现在想来,十六岁那年的心动,就像一场美丽的梦。梦醒之后,我们都要继续前行。但那份纯粹的感情,永远留在了那个雨季,留在了我的青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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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图书馆总是带着纸张特有的清冷香气。我蜷缩在靠窗的座位,笔尖在稿纸上洇开大团墨迹。钢笔是顾明远去年送的生日礼物,他说:"真正的好文字都该带着墨水味。"
落地窗外飘着细雪,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转向教师阅览室。透过磨砂玻璃,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书架间走动。他今天穿着深灰色高领毛衣,修长的手指正拂过书脊,这个动作让我的心脏突然收缩。
钢笔突然被抽走,我惊慌抬头,正对上顾明远不赞同的目光。"说过多少次,写作时不要咬笔头。"他的指尖划过我留在笔帽上的牙印,这个动作让我耳尖发烫。
"这篇《春日祭》的意象太刻意了。"他抽出我压在字典下的稿纸,"你看这句'樱花坠落的速度是每秒五厘米,可我对你的思念却要以光年计量',比喻系统完全混乱。"
我揪住毛衣下摆,指甲陷进掌心:"可是编辑部说这种抒情风格很受欢迎......"
"砰!"顾明远突然将《巴黎评论》摔在桌上,惊得邻座学生纷纷侧目。他鲜少这样失态,镜片后的眼睛燃着冷火:"所以你要当文字娼妓?用廉价比喻贩卖虚假情感?"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却倔强地仰起头:"那您告诉我什么是真实?像卡夫卡那样把爱情写成甲虫?还是学杜拉斯用酒精浸泡记忆?"我的声音在颤抖,"我不过是在写自己的......"
"林小夏!"他厉声打断我,喉结剧烈滚动。我们隔着氤氲的暖气片对峙,直到他颓然坐下,从公文包抽出一叠泛黄的信笺。
"这是普鲁斯特修改《追忆似水年华》的手稿复印件。"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密布修改痕迹的纸页,"你看这段关于玛德莱娜蛋糕的描写,他整整重写了三十七遍。"
我凑近细看,法文手写体间夹杂着咖啡渍和泪痕。某个午夜时分,哮喘发作的作家蜷缩在软木墙房间,用鹅毛笔将"突然涌现的往事"改成"无意识记忆的觉醒"。
"真正的创作是把心脏剖开,在显微镜下观察每道伤痕的纹路。"顾明远的声音突然放轻,"而不是用美工刀在皮肤上刻假伤口。"
我怔怔望着稿纸上被划掉的"光年",突然看清那些华丽辞藻下空荡荡的胸腔。泪水终于砸在普鲁斯特的泪痕上,两个世纪的潮湿在纸上相遇。
那天傍晚,顾明远带我去旧书店地下室。当他在积灰的橡木箱里翻出1957年版《洛丽塔》时,袖口蹭上了陈年油墨。"纳博科夫用蝴蝶标本针固定转瞬即逝的欲望,"他擦拭书封上的蛛网,"但你要记住,文学不是标本,是永动的蝴蝶本身。"
我开始在午夜抄写《追忆似水年华》,钢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某个雪夜,当我抄到"真正的天堂是失去的天堂"时,突然在页边空白处写下:"而我的天堂是永远无法抵达的春天。"
毕业典礼那天,顾明远送我的临别礼物是一盒鲶鱼牌墨水。深蓝玻璃瓶上贴着泛黄标签:生产日期2008年9月1日——我们初遇的日子。"文字要有时间的重量。"他说这话时,机场广播正在催促乘客登机。
十年后的深秋,当我在巴黎领取龚古尔文学奖时,主持人问起《永夜抄》的创作动机。我望着台下无数闪光灯,想起那个在图书馆流泪的冬日。"这本书,"我抚摸烫金封面上的夜莺图案,"是关于如何用三十七年时间写完一句未出口的告白。"
颁奖礼结束后,我在塞纳河畔的旧书摊看见熟悉的身影。顾明远正在翻阅波德莱尔诗集,白发像月光落上肩头。当他念出"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你该知道我曾为你动情"时,秋风吹开了1946年版的《恶之花》。
我们相视而笑,隔着一整个青春的长度。远处圣母院的钟声正在惊起群鸽,那些带着墨水味的往事在空中盘旋,最终化作我新书扉页的献词:
"致所有未完成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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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意象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