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松针坠落的光阴里

车行两日,一路向西,窗外的景色,便如一幅缓缓展开的长卷,绿意渐渐稀薄,黄与褐的主调愈来愈浓,愈来愈沉,起初是零星的几株黄叶,点缀在苍翠的山林间,像是不经意间洒落的几滴淡金;后来,便成了整片整片的、浩浩荡荡的秋的阵营了,那是一种沉静的、饱经风霜的颜色,不似春的鲜嫩,不比夏的泼辣,它是一种收敛的、向内凝聚的光华,路旁的草原,也已褪去了绿缎子般的油亮,染上了一层暖暖的、软塌塌的枯黄,一直铺到远山的脚下,而那山巅,竟已积了雪,皑皑的,在秋日分外高远的碧空下,闪着清冷而孤傲的光,黄的草原,白的雪顶,蓝的天,这景象,壮阔是极壮阔的,却也在寥廓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时间尽头般的静寂。

是的,我又寻着朋友的脚步来到了这片少数民族聚居区。

我的心,不知怎的,却被这静寂搅动得有些恍惚起来,这般景致,于我原是陌生的,我的故乡,是藏在江南烟雨里的,那里的秋天,来得从不这般爽利,这般决绝,那里的秋,是浸润在湿漉漉的桂花香气里的,是缠绕在“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涟漪里的,记忆里的秋日,总是搬一张竹椅,坐在自家临河的石阶上,风是软软的,带着水汽的润,拂在脸上,你可以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对岸人家的炊烟袅袅地升起,融入傍晚青黛色的天空里。

而今,在这苍茫的北地之秋里,那蛰伏在骨子里的江南的魂,仿佛被惊醒了,它使我用一种温润的、眷恋的眼光,来审视这阔大的、硬朗的风景,这满地的黄叶,簌簌的,踩上去发出脆响,它们不曾零落成泥,只是坦然地、静默地铺陈着,仿佛在完成生命最后一场盛大而庄严的展览,这或许是一种告别,却不见丝毫凄惶,反倒有一种“我已活过,我亦无悔”的从容,那远方的雪山,巍巍然,如一位默坐的智者,它历经了春夏的喧嚣,此刻披上银氅,沉入一种最深沉的思索。它不言不语,却仿佛说尽了一切。

我忽然想,自然的眷恋,或许并非仅仅是对某一处具体风景的流连,它更像是一种精神的归乡,一种在天地运行的大秩序里,为漂泊的心灵寻一个安顿的处所,江南的小桥流水,是一种温柔的慰藉,它教会我如何去感受细微的、片刻的美好;而眼前的苍黄与雪白,则是一种雄浑的启示,它让我窥见了生命的另一重境界—那是在绚烂至极后,归于平淡的素朴,是在奔流不息后,凝为静定的力量。

第二日,我寻得一处松林,地上积着厚厚的松针,像是大地铺就的软塌,仰面躺下时,能听见身下传来极轻微的碎裂声—那是枯黄的松针在承托我全部的重量时,发出的小小叹息,

透过层层叠叠的松针望上去,天空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有的湛蓝如洗,有的浮云游弋,光与影在这一方小小的视野里交织变幻,偶尔有风穿过林梢,松针便簌簌地飘落,金黄的、褐色的,轻轻拂过我的面颊,带着松脂特有的清冽香气。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了,松针的细碎声响成了天地间唯一的音乐,柔软的地面托举着我,像是回到了生命最初的襁褓,所有的奔波与烦忧,都在这一刻消散殆尽,幸福不是狂喜,而是这样满溢的、无需言说的安宁—它从心底最深处漫上来,如温润的水流,将整个人温柔地包裹。

在这松针铺就的卧榻上,我不过是个归家的孩子。

归途的风景,大抵是相似的,但我的心境,却仿佛被这秋日的长风吹拂得更为澄澈、更为开阔了些,来时带着的,是一份寻幽探胜的游客之心;归时载回的,却是一点关于生命荣歇的、沉甸甸的感悟。

回到城中已久,案头劳形,俗务缠身,然而每至夜深人静时,闭上眼,那北地秋日的苍黄与雪白,便会与记忆里江南的温润与青翠,幽幽地重叠起来,一个教我眷恋,一个引我沉思,它们仿佛是我生命地图上,南北遥望的两极,共同勾勒出我精神的疆域。秋日终将过去,严寒会覆盖一切。

但我知道,那深藏于骨的、对自然的眷恋,已成了我行走于人世间,一份永不枯竭的暖意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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