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回娘家,一坛山捻子浸米酒,一箩筐糯米,一箩筐禾麦米,一条新鲜的猪腿,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已经被曾祖母稳妥装在三个竹编的斗箩里。猪腿的脚趾部分,用双面染红的草纸包住,上面用一根细长的稻草紧紧缠上。曾祖母反复交代爷爷,路上歇息的时候其他东西都可以放在地上,唯独这条猪脚趾被绑上红纸的猪腿,不能搁在地上,只能一直悬吊在另一边的木担上,一直到娘家,才可以放下来,并且还神秘兮兮警告爷爷,一旦路上猪腿沾了地,以后就生不出男丁。爷爷似有似无点头表示答应他母亲说的话。爷爷这几天太累了,早上起来一直在打哈欠,奶奶一大早起床和曾祖母收拾东西,爷爷起床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对于曾祖母说的任何有关风俗、禁忌的事情,爷爷一向点头表示默许,但是从来都不会按照那一套被经常挂在耳边的风俗禁忌行事,为此他不免经常被曾祖母骂他是一个“吃碗底”的人。曾祖常年在外面贩鱼,一年中在家待最久的时间,就是春耕和秋收,其余时间,唯有起得很早,才可以见到曾祖在整理他昨夜从海边挑回来的鱼。虽然曾祖有时夜里在家过夜,但是在爷爷的印象中,也只有在过年或者耕作农忙的时候,才可以见到他的父亲,其余时间,他的父亲就像消失一般,因此曾祖并不怎么管教过爷爷,爷爷大部分的时间,是和家里的母亲以及大哥在一起度过的。
爷爷20岁以前,除了干农活,就是早出晚归,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读书的地方,他私塾读了4年。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这一年,他开始读小学,直到1957年,他初中毕业,然后回到村里,做一个有名无实的村干部,专门负责文字登记的工作。那个年代的农村,大部分的人都只认识几个字,除了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他们日常劳作中,最多的就是“土、分、田、尺”等字。短短几年的时间,农民从打倒“地主”实现“耕者有其田”的梦想,似乎在自己能够支配的土地上可以尽情耕种的时候,仿佛一夜间,到大家都把自家的锅碗瓢盆搬到公社里面去,大家集体干活,集体吃饭。爷爷后来和我说,一开始的时候,大家欢呼雀跃,天天干活就像一头吃饱的牛一般力气永远都用不完,他以前读书的私塾,被征收做了村里的祠堂,后又被征收用于公社煮饭的地方,正午时分,人群像回巢的蜜蜂,涌到公社旧祠堂的门口排队吃饭。
以前的私塾老师,现在也不教书了,在公社旧祠堂门口的番薯粥桶边,一瓢瓢舀着满是番薯不见米的粥,有时候舀稀了,还可能遭到那几个经常摆着臭脸的肥胖妇女的小声谩骂。爷爷在旁边登记着今天上午大家劳作而得到的工分。人群中,不断有人在登记完之后,和爷爷说”三弟,你要写认真点,莫要漏了哦。”爷爷从一开始紧张兮兮、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登记工分的心态,没几天开始上手后,爷爷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似乎上心也似乎不上心,不耐烦地日复一日登记着。爷爷最怕的事情是,月末统计工分的时候,有的人说自己的工分少了,这种最难搞,遇到村中的恶霸,爷爷还会被警告小心回家路上被人扔牛粪。爷爷当然是非常害怕,可以说他害怕极了,但是 那些人也好像只会动动嘴皮子过过瘾。彼时的曾祖开始有点财富的积累了,所以在村中那些人里,虽然有些人对爷爷恶言相向,但是也不敢找爷爷任何身体上的麻烦。
爷爷和奶奶两个人左右紧挨着走在回奶奶娘家的路上,过那座松木桥的时候,爷爷担着猪腿的这一担过去,然后奶奶没有担东西走到桥的对面接住爷爷的木担,爷爷再折返回来把奶奶的那一担东西担过松木桥。松木桥中间有一根木桩已经掉到河里面了,从桥中间可以透过空隙,看到下面湍急的河流,夜里如果是从来没有走过这条桥的人走到这里,肯定会一只脚插进去,然后破口大骂“造孽呀”。爷爷一想到这里,心里有点乐的同时,也觉得自己作为村中的干部一员,有义务把这座松木桥修补好。爷爷和奶奶说了这个想法,奶奶走了很久的路才回答他“你莫要多管闲事了。”
爷爷没有对她的回答做出任何的回应,跟在奶奶的后面默默地走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问奶奶,“你刚刚过桥的时候,往河里扔了什么东西?”“我扔的是一枚铜钱”,海边人家女儿回娘家的风俗,遇到河流或者大的水沟,一定要往里面扔一杯铜币,这是奶奶很早的时候,在给一户渔民挑水后,在船上听到渔夫女人说的,她和那时候还十多岁的奶奶说,老祖宗流传下来风俗禁忌,海边渔民的女儿出嫁后三天回娘家,遇到河流或者水沟,一定要扔一点东西,有钱的人扔铜币,没钱的人,拿上一些红纸,包着晒干的海马,当做铜币一样,仍在路上的河流或者水沟里。那渔夫的女人还说,她那时候按照风俗扔了铜币,后来一连气生了3个男丁,而她隔壁家的和她差不过年龄的女人,因为她母亲过世早,家里也没个懂得交代这件事的人,没有按照风俗去办,到现在只生了两个孩子,两个都是女孩,一个还给别人养了,还有一个更惨的女人,因为没有这样做,导致到现在都生不出孩子,自己的丈夫又娶了一个回来,而她只能住在家里低矮的装杂物房里,现在好像已经疯了。
奶奶对这件事情记忆犹新,她在出嫁那天,找浪生拿了几枚铜币,浪生问她为啥要铜币,她闭口不说,只是说给就可以了,浪生当然是给了我奶奶几枚铜币,还多给了几枚。奶奶在出发回娘家前,反复确认自己的内袋里,是否放上了铜币,她过了村口那段下坡路后,一直在心里默念,过桥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扔铜币。奶奶不想因为忘记扔铜币,而成为一个第二个住在低矮房间里的疯女人,一想到这,奶奶不禁心里默念,“我扔了铜币,我不是那个女人,我扔了铜币,我不是那个女人”。
浪生一大早就弄好了一桌菜的食材,就像往常过年一般,满满一大桌菜,爷爷和奶奶走到村口海边的地方,远处海上荡来荡去的渔船上的渔夫,大声叫着向奶奶问好,说一些道贺的话,比如早生贵子,胎胎男丁之类的话。奶奶向他们大声打着招呼。他们都是老一辈的渔民,是看着奶奶长大的,奶奶在他们的眼里,和自己家的女儿无异。到了奶奶家,浪生把最后一道水蒸石斑鱼捧了出锅,鱼香味道迅速灌进爷爷的鼻腔里,虽然曾祖贩鱼为生,但是这等石斑鱼,是少之又少的美味,爷爷也是第一次闻到这种香味。
爷爷把猪腿放下,把一包红纸裹住的钱给了奶奶的母亲,从水缸里舀了几口清水,迫不及待吞下,一路上,他不饿,但是太渴了。待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