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没有回家,留校居住。睡醒后无聊地看了一会儿书,便决定到市区走走。
我在老城区一路走一路逛,除了旧书摊,没有其他特别感兴趣的地方。城市是十三朝古都,每个路人都带着古城人民独有的气质。说不上来,也许是知识分子的气息。
我在几个旧书摊前驻足浏览,眼睛从一排排旧书上扫过,小人书,古籍,八十年代的教科书,以及《男孩子如何赢得女子的芳心》之类,应有尽有。陈旧发黄卷角翘边的一本本书,好似沾染上了原主人的灵魂。
走着逛着,慢慢走到小吃街上。路过一家烧饼店,里面一对中年夫妇忙忙碌碌,很热情地招呼着来客。一个熟练勤快地揉面,做成边缘有精美褶皱的面饼,均匀地铺在烤盘上,再撒上芝麻,然后盖上盖子,转身就去揉新的面饼。另一个掀开另一个烤炉盖子,拿长长的铁夹子一个一个把金黄酥脆外焦里嫩的烧饼仔仔细细地摆在旁边的竹筐子里。这是我们老家典型的吊炉烧饼,好吃得不得了,在我心里地位胜过北京麻酱烧饼和江苏黄桥烧饼。当然,后两者也很美味。
夫妻两个人看上去和我的父母年纪差不多大,虽然一直在干活但是穿着很讲究体面,浑身都很干净。两个人忙碌,却很有序,男人很耐心地一边和女人交代着事情,女人时不时点点头。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忙碌的一幕,感觉很治愈很有烟火气息。而他们的对话却让我心里一惊,确切地说是惊喜,虽然听不清说的什么,但是那是我很熟悉的声音。
是素琴么?素琴阿姨和苏成大伯?
我并没有问出口。
我无法确信是不是他们,也没有勇气问出口,因为担心认错人的尴尬——况且,我现在长大了,他们恐怕也不认识我了。
可能是认错了吧!于是我踟蹰了一会儿,还是继续往前走去。
可是往事还是涌上心头,使我闲逛的兴趣有些寡然。那几句熟悉的乡音,把我拉进了回忆里。
听大人们说,素琴阿姨和苏成大伯他们很早就一家搬去了市里。已经很多年了。没有人知道离开的原因,只是听说好像是开了一个烧饼店。当然,他们也再没有回到村子里去。
他们家,当时可以说是村里最有钱的一家人。苏成大伯的哥哥是村支书。苏成大伯自己也做生意。他爸爸曾经当过某个机构院长。小时候,全村就属他们家的房子盖得好,门口高高的屋檐用的全是五彩的琉璃瓦,院子里里外外的外立面都贴着精美的瓷砖。屋子里也都是水磨石,在90年代初非常流行。他们家还要早早买了 VCD、DVD ,安上了电话。
往后很多年,村里人盖房子还都照着苏成大伯家的样式去盖。
我妈妈和苏成大伯的老婆素琴阿姨关系很好。素琴阿姨带我妈妈入了基督教,每个月到村里的小教堂去做礼拜,读圣经,唱赞美诗。
小时候妈妈经常带着我去素琴阿姨家里玩。在他们家看《耶稣传》,看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上被犹大出卖,后来被钉上十字架,再后来复活…我记得他们哭了,我也哭了。
除了教友们交流心得之外,素琴阿姨家也算是村里年轻媳妇们的社交聚会点。他们家总是用漂亮的果盘摆着各种水果瓜子糖,每次都不重样。客厅门口还有一对大花盆,里面种着樱桃树。
女人们经常在一起聊天,小孩子们就在一起玩。
可是我很少见到过素琴阿姨的孩子,好像就见过一次。那会我大概七八岁,她的孩子一男一女,看上去有十八九岁了,个子很高,皮肤很白,长得很漂亮——一言以蔽之:像城里人。
他们两个总是出奇地安静,一句话也不说,好像也没有上学。我一度以为他们可能是聋哑人。大多数时候,我没怎么见过他们。
有几次听村里人说,素琴阿姨的两个孩子是“弱智”。我不懂什么意思,问妈妈怎么回事。妈妈说,哥哥姐姐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在小学的时候,因为穿着打扮很好,人又漂亮,上学的时候同学们就欺负他俩。经常性地欺负和殴打,让他们变得沉默寡言,畏惧上学,人也变得有点呆傻了。后来素琴阿姨和苏成大伯心疼孩子,就没再让他们去学校了。
我听了心里说不出的震惊,那会儿我虽然才七八岁,也觉得这样的事情让我不舒服。他们俩看上去就是很乖巧的孩子,行为举止都正常,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可是村里人竟然说他们是“弱智。”
妈妈接着说,村里人觉得,两个孩子变成这样,都是苏成大伯的爸爸造的孽。
苏成大伯的爸爸郑爷爷,是村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后来一路努力当上了我们那的院长。再后来,由于贪污,被抓走了。据村里人说,来家里抓人的时候,他们家的钱有十几麻袋。来了好多人搬,装了快一车子。
而现在郑爷爷的孙子孙女变成傻子,就是因为他爷爷造的孽。爷爷太聪明,把孙子的智商透支了。爷爷违法造孽,报应在了孙子孙女身上。
这件事给了小小的我很大冲击,导致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没过几年。素琴阿姨和苏成大伯就从村里搬走了,带着两个孩子。据说是去市里做生意了,卖烧饼。后面我们就再也没见过。
而郑爷爷的故事还没完。儿女搬走以后,郑爷爷自己和老伴儿住在儿子留下的院子里,在家种地为生。他们很少和村里人来往,只一味地劳作。
郑爷爷身体不好,长年吃药。郑奶奶活着的时候,郑爷爷吃饭正常,身子骨还硬朗。后来郑奶奶走了,家里就剩下了郑爷爷自己,彻底成为了孤寡老人。
村里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有次趁着郑爷爷不在家,想去他家里偷吃的,结果不小心吃了郑爷爷的药,回家之后一个一个闹着不舒服,被爹妈背在肩头去找村医治疗,治了好些天。
郑爷爷成了孤寡老人以后,有干部开始登门慰问。到郑爷爷家里,发现老人每天吃饭都吃的白水煮面条配野菜,连盐巴都没有,连一滴油都没有。睡觉是睡在放着柴火的屋里,铺着麻袋就直接睡了,旁边还是成堆的玉米杆子。
院子里长满了一人高的荒草,屋子里常年不开灯,仿佛压根没有人在这居住。郑爷爷沉默寡言,没有人听他主动说过一句话,面对突然的登门慰问也显得手足无措,不知所以。
后来郑爷爷喂了一头老牛。没人见过那牛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也没人知道郑爷爷什么时候开始养的牛,养了多久了。只是发现有时老人会把牛拴在门前路边的大树上。天黑了以后,就把牛牵回去院子里。
几年前的人们,包括素琴阿姨,包括她的朋友们,包括我自己,都无法预料到,曾经热闹时髦的小院,几年后,会变成荒草丛生的宅院,里面只住着一个孤独的老人,和一头同样老迈却安静温柔的老牛。
后来,村子里的人又说,那牛其实是郑奶奶托生的。没人知道这说法是为什么,也没人怀疑这个说法。只知道郑爷爷对牛很好,去地里干活的时候,和牛形影不离,天热了怕牛热,会把牛拴在树荫下面。他吃什么,他就给牛吃什么。他吃野菜面条,玉米碴粥,给牛和的食也是这些东西。
又过了几年,听说郑爷爷被发现在家里去世了,身边只有老牛。老牛安静地守在他的身边,卧在他身下的麻袋旁,蹄子收起。那场景看上去好像是老人蜷缩在牛的旁边,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人们匆匆忙忙地给老人准备着身后事。过了很久才有人发现,老牛的眼角,淌着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