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正经历和我爸的决裂。
有一年正月十五左右,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住,和父亲起了争执,一开始是因为他喝了点酒,当着孩子的面骂骂咧咧,数落我母亲。脏话连篇我听不下去了。制止两次无果后,我摔门从东屋去到西屋。这一摔门父亲炸了,冲我来了,开始和我叫板。我这次没有忍让,两个人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他开始动手,我一开始手脚并用抵挡他。他更加怒不可遏,抓起一大摞塑料凳子就往我身上猛砸,眼里充斥着毁灭性的杀气和怒气。从小河抓来的小鱼本来在地上洗脸盆里,你推我搡的踩翻一地,在地上干蹦挣扎着。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母亲像个木偶一样,想拦又不敢拦。我理智一下回线了,我感觉到我再反抗他会打死我。我停止了反抗,他也停了下来。我收拾行李,穿袜子穿鞋,挎着大包,抱着二宝,领着大宝,从家里逃了出去。一出大门口我情绪绷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父亲听到以后认为我跑到街上给他丢人现眼,拿着大棍子冲了出来,嘴里骂着娘。我一下子跑出一里地多。彼时的动静我老叔和同村的大姑已经赶过来拦住了我爸。我搭上邻居的车去了镇里打车回到了市里的家。
至此以后我就和我爸断绝往来一年多。我不回村里,也见不到我奶和我妈。我妈非常偶尔的还能来市里,我奶年纪大的,折腾不了。后来为了不减少本来就剩的可怜的见我奶的次数,逢年过节我就回家。但是不和父亲讲话。在此之前,许多人都劝我,包括我妈和我妹妹。我妈劝我是卖惨,我妹劝我是骂我。我不回家那段日子,我爸联系所有认识的亲戚,动员所有人劝我,包括我发小和我远房表叔,都被我哭诉全退了。
但是在奶奶的葬礼上,我又和我爸说话了。我想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能一辈子不理他吗大概不能。我抑郁了,情绪和身体分离。感知出现了空间错乱。我也很痛苦,不想再承载那些怨和恨。那些怨恨又能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就像奶奶现在那样,躺在棺材板上,我们轮流守夜。我感受不到真实,只是眼泪默默的流。我去摸奶奶的手,凉凉的。又凉又硬。就是她这双手,给我包过无数次饺子,做过无数次片儿汤,给我切咸菜瓜子,给我塞桃酥和硬糖块。现在摸起来就像蔫黄瓜。
入棺的时候,司仪掀开她脸上的布,让我们看她最后一眼。奶奶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我知道她不是睡着,因为脸色铁青没有一点生气。嘴巴微张着,下巴有点往下耷拉。我用手背摸了摸她的脸,心里又恐惧又悲伤。我看我老姑的脸因为哭泣和悲伤扭曲着。我心想她们和我一样难过吗?毕竟我最后不用赡养奶奶,她们是不是盼着这一天。否则奶奶生前他们总是忍不住和她发脾气,嫌她不中用还乱操心。后来我知道,他们会因为这个内疚,久久不能原谅自己。
我很长时间里接受不了奶奶去世的事,因为她生前一直都很清醒,可以自己吃饭,和缓慢的行动。最后一次我们同乘去市里,她去老姑家,我一路紧紧握着她的手。她说我想赶紧死,可是我总是不死。她说这话时语气轻飘飘的,就仿佛再说期盼下雨可惜总是天不遂人愿一样。我和老姑,妹妹,都沉默着。
就是这次去姑姑家没多久她病危了,被送回了农村老家,我们接到奶奶不行的消息,乘坐我表姐的车往回赶,一路上我都焦急的流泪。到了家里我看见姑姑们和父亲,两位叔叔都守在身边,村医看过了,说就这一半天了。过了一夜。奶奶一直喊渴,我用她平时喝水的杯子喂了她几次。她一直在出汗,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枕头上湿湿的,汗水浸的枕套黄黄的。姑姑和父亲他们说昨晚就不大好,拉了尿了都不知道了。我简直无法停留在屋里,就那样焦虑的进进出出。
后面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再后来我就走在送魂的队伍里,抬着纸糊的轿子。本来是我父母来抬,父亲抗领花,母亲和姑姑抬着那个轿子,一路上有些重,我就时不时去搭把手。队伍走到路口迎上了他们请的乐队,唱了一些有的没的还有搞笑的,我实在是不懂。心中无比的愤怒。后来队伍走到西大道,就是送魂的终点站,把所有的纸糊的那些都烧了,火光冲天,细细碎碎的灰烬像雪花一样飘落下来。仪式结束了。我们仿佛真的送走了奶奶。我终于知道人走了,留下的人是需要这样的仪式的,葬礼不是为了死去的人办的,是为了活着的人。
清晨奶奶的棺椁入土了,抬棺材的都是些快要成老头的人,下放的时候吃力极了,有些小磕绊,一度还失去平衡,我在想奶奶是不是在棺材里怼着头了。无论如何艰难的放了下去。埋葬。
小时候这些人被称作为“劳力”,任何时候吃饭他们都有优先权。大姑和老叔哭得惊天动地,我心里暗暗的觉得他们有些表演型人格。我不否认他们也伤心欲绝,我也不知道为何我的哭泣都是无声的。
散场的时候那些过气的“劳力”说,再往后没人抬得动棺材了。
我们驻足了好一会,我觉得奶奶睡在这简直太冷了,再过几个月,她就成了冰冻人。我心里倍感凄凉和苦楚,但和所有人相比我的感受只对我自己有意义。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谁了。
奶奶,到梦里来看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