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很大,由三个自然村组成,东岗咀,陈家垸,隔湖也有很多农田,为了种田方便,干脆在湖的对边搬去了一个组,形成了一个湾落,叫九队。
每个组都有一个队屋,囤积粮食,堆放农杂和机械。队屋前都有一个大禾场,晒粮用它,分粮,油,瓜用它,队里也有分肉的时候,为站上前队,分上好的,我老早把萝筐,撮箕站上队。
队屋前的禾场,是成长的乐园。
除了捉迷藏,抓小鸡,跳绳,比蹋毽子。大人用夜壶灌满柴油,壶口塞上棉絮,把整个队屋禾场点得通亮,书记和队长站中央,振臂高呼,口号声声。
心如天,志如钢,意如刃,插上旗帜鲜艳亮,批地主,斗恶霸,群情激昂。
不懂事的我们,大人堆的乱穿,做过家家的游戏…
如此这般,是阶级斗争,是运动,是发挥群众力量,集中群众智慧,是完成落后向先进的改变,是砸乱旧的向新社会发展的飞跃。
夜壶灯招来飞娥,上下飞舞。盲飞的,扑上火,嗞嗞一股糊臭,落下,死了一地。
玉海大爹五花大绑,用粗麻绳反捆了双手,头上顶着用纸糊了的,高高的,尖尖的,写上"打倒地主陈玉海",在"陈玉海"名上打上红X的帽子。
玉海大爹佝偻着背,低着头,汗从额头里冒出来,渗过眉眼,透过下巴,滴在脚尖,打湿了一片。
我站在人缝里,心缩得紧,大气都不敢出。
群众斗玉海大爹:
"你有没有吃的?"
"没有"
"你吃的是什么?"
"糯米"
"你有没有菜吃?"
"没有"
"你吃的什么菜?"
"盐蛋"
地主的典型材料被群众整出来了:没米吃,吃糯米,没菜吃,吃盐蛋。上报公社,公社抓住了典型,再开大会,特批特斗。
大革命,大生产。
使群众斗志昂扬,检举揭发,使革命的敌人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整天政治八卦,政治笑话,人人上阵,难于找到安分守已的良民百姓了。
玉海大爹死了。
他砖木结构,盖黑瓦的抱坊至今还在。锈迹粉尘的老青砖,瓦里长出绿绿苔蕊,是旧时最大最宏伟的建筑。
玉海大爹抱坊,先是变成大队的抱坊,为集体创收,孵化季节过后,又变成教室,我是在里面读的三年级。村里的文艺宣传队,晚上也打号子:
"屙屎屙屎牛栏净,屙得干净,进牛栏…"
许许多多,脍炙人口,通俗易懂的文艺节目,《红灯记》,《咱们东岗好》…
都是在玉海大爹的抱坊里排练出来。
玉海大爹死了。
他的一门手艺,传给了我爹爹辈,人家住草房,爹爹辈们个个牛气冲天,住七梁八柱,鼓皮门板,青砖灰瓦房。
我怕我爹爹辈们,去窜个们,总躲在母亲身后,攥紧衣袖,窃窃地仰望他们。
但让我至今后悔不迭的事,五婆是因喜欢还是认为我配是读书人,把五爹遗下的一本老康熙字典,还有雕刻有"双双瓦雀入砚池…"
后半句我记不得了,至今想到格外精致红木书箱送给了我,我又不知怎么失落了。
旧村的印象渐渐模糊,冬天沿着茅草屋檐挂着冰棱的景象,再只是回忆,冬天落了叶的楝树,满眼的老鸦窝很是稀罕。
玉海大爹是大地主,填表取消成份一栏的日子,他不在了。老的渐渐不在,回到村里,新生的开始由他的父辈牵着,笑盈盈地:
"快!叫四爷爷"
快!快!快!
时间真这么快,还没感觉到老,其实已经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