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2酒馆位于步行街的一处窄小巷落,门脸非常隐蔽,灯牌是个粗制滥造的塑料片子,进了门还得顺着一条极狭的小道拐至客厅。厅里散着四张拼多多淘来的木桌,酒柜上摆着女店长进来的各类杜康,两面墙上不甚相衬的油画望桌相对,一幅是梵高的葵花,另一幅是毕加索的拿着烟斗的男孩。墙角假模假式地挺着一方书柜,堆着若干萌犬,星座封面的俗套杂志。
早些年开酒馆的不多,老板娘复姓上官,外地客居,大学毕业,年轻力盛,赶上街区人口流失,商铺不利,转让倒闭不在少数。几经波折,盘下这一处不算显眼的去处,好在地段方便,人流尚可,胡乱经营了两年,生意还算稳妥。又年轻俊俏,勤劳热忱,常在抖音穿上一身黑裙拍了视频宣传,积下不少回头老客。
然而三年疫情,往日可以胡乱的,如今认真三倍,情形也不见好。四月时店里的洋酒已经不敢多进货,到了啤酒都只卖出往年三分不到的量。十月,532酒馆终于再支撑不住,挂上了亟求转让的贴示。上官见颓势不止,调研后准备忍痛关门,改贩服装。
新的店主会在十一月收走过户,索性最后一个月来个摆烂酬宾,酒品通通四折便宜喝了,若这都不见点人气,活该白瞎了几年打拼,改去织裙卖衣也就死心。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店之将关,其客也善。回光返照的一天还是盼来,从十一假后,今天的客人尤其多了,面孔还都甚熟悉。大家客客气气,热热闹闹,摆酒满了桌子,抓着自己带来的花生米烧鸡,轮流给上官唱喏送别,希望她以后常回店里,答应捧场她新的服装生意。上官泪如雨下,哭笑道:谢谢兄弟姐妹,疫情艰难,生意不易,很可惜我本事不够,女孩子家过劳肥累成双下壳,还是没保住店,大家江湖不远,店也还在,常来常新,我满酎一瓶为敬!抹了眼泪便直接吹了一瓶。客人们也双眸红肿,伴着欢乐颂,默默闷了杯里的滋味。
夜十点,天极冷,风愈大了,上官怕冻伤醉客,便早早送了大伙回去,给旧日多来的朋友多送了几瓶包好,收拾收拾准备打烊。
六声敲门,先三声短,再两声长,一声短。
上官霎时酒醒,拧开门,瞪着着来人:“你知道我要走了?赶今儿这么晚来?”
来人面色疲惫,轻声道:“冷,我能进去说吗?”
上官叹口气,引他过了窄道,男人掩了掩大衣,背着双肩包,一步一挪地跟在她后面,进了客厅,把包横在椅子上坐下,靠着墙歇了歇。
“来杯拿铁吧。很久没喝了。”
“事多。先搓搓你的脏手吧。”上官丢给他一瓶洗手液,又去厨房忙了起来。
燃气灶开了火,店外风啸起来,街上多日不见的野猫也罕见地叫闹起来,一时火声,叫声和风声分明相间。咖啡的香气慢慢溢散,奶油在咖啡上拉花出一个o形。
“喝吧,看看味道怎么样。”上官放下咖啡杯,递了勺子,又开了一瓶酒,抿了一口。
“很好,比以前的还要好喝。”男人快速地搅拌着咖啡,一口一口地擓着。
风渐渐停了,猫叫声也停了。
上官冷了起来:“大晚上过来,不会只是为了讨一杯咖啡喝吧?我马上就不在这里开店了,你不会是失业了找我要钱吧,没有,一分没有,我就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男人按了按自己的包:“悦悦,这些年我对不起你。疫情一来,我就更对不起你了。”
“不要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不要把问题怪到疫情上面!”上官一把摔碎了酒瓶,“欧阳超,我一个人从小镇跑来这个大城市念书,一共五年,咱们在一起三年,我念的是文学专业,我不说做个安静优雅的诗人,我也有机会回我的小镇考一个编制当老师。现在,我在这里当了三年的酒蒙子,你让一个弱女子去当一个酒桶,你看到我的双下巴了吗,你看到我的皱纹了吗,你知道现在老师有多难考吗?你呢?你一个计算机专业的天之骄子,许了诺说几十万年薪要娶我的豪情壮志呢?你怎么在我要破产灰溜溜离开的时候背着这个破电脑来找我?我就不说我自己,你要给你我们共同的青春,一个怎样的交待?”
男人弯腰把酒瓶子的碎片扫了扫,回到座位,又擓了擓勺子,咖啡已尽,只听杯具的响声,在安静的店里格外噪脆。
“我知道你不容易,我也听说过你的生意很不好做,其他几家大的酒馆都倒闭了,能撑到现在,你真的很辛苦。是准备卖服装去了对吧?”
“和你无关。”上官悦紧紧咬着嘴唇,抽着嗓子不让眼泪再流出来。
“不要去卖衣服了。”
“呵呵,不卖衣服你养我?我知道你当年敲代码挣得不少,我也知道这是透支时间和生命来换钱,可是你让我等着你,你的消息越来越少,只知道你工作不易,不知道我独留这里,客居不易吗?”
“是的,居不易,以前你就跟我说过,在这个时代,还有谁会一直陪伴你一辈子,人所以非自立不可。对不起,希望以后你的生活更顺利,这是我给你的一点最后的歉意。”欧阳超留下一张银行卡。
“ 我要,我为什么不要,我耗了这么些年,为什么不给青春留点补偿!”
“这,我多少安心了一点,祝你,生活顺利。”
一年后,上官回到了小镇,她终究回到家乡做了一名老师,不用再喝酒,把那张卡里的钱,给镇里的留守老人一起,开了间复印店。
这天,她又听到了同样节奏的敲门声。
“上官老师,疫情结束,码农失业,可否,赏脸来串串,指导一下,欧阳某人的咖啡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