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二十三点四十四分
红灯
她已经老了。
她扯了扯身上破烂泛黄的帆布包，红肿着眼就那样蓬蓬乱乱地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朴素的气息带着土的腥臊，隔开了朝气蓬勃的城市，也隔开了摩肩擦踵的人。
布满老茧的手慌慌张张地攥紧布带，她低下头，泛着潮气的布鞋踩着的一寸土地，本应是卧满一团团湿润肥沃的土壤的，带着日夜朝夕的灵气。可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她知道，她知道的。
身边的人群不安地躁动了一下，汽车来往不绝的“刷刷”声和车喇叭“嘀嘀嘟嘟”的夹杂声中，几十双不同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红绿灯，却一样的冷漠，灰色。她紧张地抬头，紧紧盯着红色的光芒，正在倒计时吗？她老了，浑浊的眼睛里布满烟尘，看不真切。
“呜哇!哇——”一个小孩子躺在婴儿车里，忽地哭起来，一声利刃似的划开凝固空气，很多双眼睛被吸引到他身上。
“阿宝乖啊，乖啊，马上我们就到对面的姥姥家了，不哭，不哭，妈妈给拿糖啊。”推车的女人赶紧轻轻拍了拍孩子，拿出小玩具，哄了又哄止住了哭声，又怀以歉意向那几双眼睛点点头。
真好啊，这胖大小子，肉乎乎，白白团团的，真让人得意。她眼前忽然酸涩，苍老的泪沿着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流下，泪光中，她仿佛回到了过去，那个即使万物贫瘠但幸福的时光。
有一个天真的笑脸，小小的虎牙，带着酒窝，脏兮兮的小手怎么环也环不住她的腰，还拖着长尾音黏黏腻腻地叫她:“妈——”。
黑天晚纳不尽的布鞋底，净是他疯跑瞎玩磨出的漏洞，白天艳阳晒不干的白布褂，是他在苞米地里打滚一遍又一遍的成果——“早点回来，吃饭！”
等大了些，终于上了学。这孩子，淘是淘啊，学起来也是尖的呢，怎么也得把他供上了大学，她的孩子！他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喝多了，还一直抓着她的手:“妈啊，这几年我欠你的太多了……太多了，等我回来我一定，一定让你享福啊，妈……”她没说话，只是流泪。
她听儿子的话，等了一年又一年，却渐渐没了儿子的消息。别人带着嘲讽问她，当初那几亩地供出的儿子呢，他不说孝敬你呢吗？她不语，就想着等，等他儿子。
不知道几年过去了，有一天几个警察开车来接她，说带她去见儿子，她很着急，急得忘记拿上给儿子做的新衣裳。当他带着手铐隔着厚厚的玻璃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很难受。他变样了，高了，也瘦了，很瘦，让她心疼。
“咋这样哩。”许久，她颤抖着说出这一句话。
“妈……”他哭了，声音枯干“我骗了别人50万，赌了……我对不起你……妈………”
“妈一直等你呢。”她声音颤抖，但她极力压制着，瘦小干枯的身体抖动着，忍耐着，怎么也不肯流泪，“妈还一直等你回家呢……你爱吃的干辣椒妈每年都晒，你小时侯不是得意蓝色吗，妈给你做了个棉袄……妈等你呢。”
“妈，你别说了，别说了，我对不起你，给你丢脸了，儿子不孝啊……”男人哭的更凶了，狠狠抹了把脸，站起身就要回去，“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不要走啊！儿啊！！我的儿！妈只求你平平安安啊，妈不求别的，妈等你等了这些年……妈也苦啊！妈想你啊！儿啊！”她忽然站起来，猛地扑在玻璃窗上，瘦弱枯干的手使劲砸着玻璃，豆大的眼泪从她早已干涸的眼里漫出，一滴一滴砸到石板台上，也砸在她的心上。
……
“还有多长时间了？这绿灯怎么还没到啊？”
“着什么急，这才多长时间，这条街之前出过交通事故，可不得悠着点……”
“就上个月把一老头给撞死赔了人70万那个？”
“呸呸呸，闭嘴，晦气！”
……
快到了，快到了。她擦了擦泪，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稚嫩的笑脸，虎牙，酒窝，揽不住腰的手，是了是了，还是那般模样。
“绿灯亮了，走吧！”
熙熙攘攘的人群匆匆向对面走去，这里只留下了一个老妇人。
黄灯亮起，她心里默默查着数，向前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