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我童年时光里不老的记忆


每年我总要回几趟村庄的。在那里,我整整生活了16年之久。它和所有的村庄一样,远山与屋舍还有与白的雪霜,黄的土地,秃顶的树木站在一起,浑然天成,普通得像一幅褪了色的挂图,没有一点人为雕琢的痕迹。

每一次的故乡之行,内心深处便有一种庄严的仪式感,而表面上却轻描淡写。我常常想,当自己生命结束的那一天,也许还要回到故乡,埋到祖坟里,埋到父辈们的身旁。我不知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结。每次回来,当我迈开脚步,在野草和墙根之间匆匆走过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东西,被我记住,并且长久的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从甘青线到村庄的路,原本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现在已做了硬化。记忆中无数次走过这条路,去县城、去乡粮管所交公粮、去分销店买酱油,去总寨看电影、去县一中上学,春节走亲戚……那时候母亲一口气就能从陡坡上把架子车拉上去,现在却是腿疾严重,走几步都是气喘吁吁。无情的时光,一路呼啸而来,把我的父母亲带到了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衰老境地。生命的衔接传递,竟成了这样一种让人唏嘘的岁月蹉跎。

车子在慢慢行进,记忆也在自动地对照着行走:这块地叫什么名字,那个河沟里的蕨玛好吃,那块旱地上剜过黄花子,苦苦菜,哪个沟滩上自己放过牛和驴……我当年路过康沿河时看见的长着青草的宽阔的河道此刻变成了规则的∪形渠。这条河对我近似一种忧伤的符号,它冲决着我童年的梦想、少年的云层和家族的记忆。

记忆里,还有很多人在村子里出生、成长,死去——当他们欢笑,风吹来,随后便消逝了,当他们哭泣,雨淋过,同样也便了无影迹。在漫长的时光里,乡村仿佛一把握在手里的尘砂,浸在水里,缩回来的手掌,摊开一看,只会留下一些残渍。康沿河、月草沟、塘坝、忠字台,这些山水古迹,可撩起这些记忆,即使在粉滩花、狗娃花烂漫的季节,也有一种凄凉的情绪挥之不去。

村西口,被几棵并不高大的白杨树笼罩。树荫里有湿润的水迹,延伸着,漫浸着,几个老妇人坐在那里,避开了明亮的阳光,用她们碎碎的言辞,叙述着往事。我在阳光下驾车一晃而过,没有丝毫地惊动她们怀里沉睡的婴儿。走进村子,那飘散出来烧炕的烟火味儿……让我内心顿时升起了一种无比温暖的亲切感,诸多的回忆像傍晚天空中的鸟雀,在我大脑里盘旋了起来。我与父亲,母亲谁也没有说话,车子似乎驶进了时光隧道,带着我们回溯到了过去的岁月。

曾经,我和我的数十个伙伴,如一些尚未成熟却又不守规矩的小驴子,撒开蹄子在街上一路狂奔,我们的身影便布满了整条巷子。夏日的村子,到处是刺眼的阳光,我们在巷子里四处乱窜,奔跑的影子搅起来的尘埃,在阳光里形成了一些烟雾一样的气流,里面混和着青草的味道、马粪的味道、枯叶的味道、柴禾的味道、鞭炮的味道。而今,那些影子早已不见,我的那些玩伴们,都处在不同的城里打工,饱尝着人情的冷暖,生存的艰辛,甚至感受着骨头与铁器碰撞的疼痛与残酷。

小叔离世后,堂弟将小婶接到了县城,房子便一直空着。我打开街门,院子里长满了荒草,窗棂上落满了尘土,山墙上有雨雪漏下的痕迹。在桌子下,我看到了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在放农具的房子里看到了几年前小叔挂的一些旧农具……这些年,土地已经整体包出去了,不种地了,传统的农具就老了。如今,它们躯体上还残存着小叔的一丝温度,只是闭口不语,纪念品一般陈列着。

闻讯父亲回来,二叔及几个老人放下手头的活,赶到小叔的院子里来看父亲。他们都是六七十岁了,儿孙们离开了。只有他们守着空营,一天天老去。我的二叔,干了一辈子的村主任,这几年,几个堂弟、弟媳都去上海、新疆打工去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养着十几只羊,聊以度日。特别是婶婶去世后的这三年的光景里,他人瘦了一圈,脸黑了一层,皱纹也深了,背也弯了,耳朵也不好使,非得大声给他说话才能听清。去年,二堂弟在城里买了房子,但一直空着,堂弟想让二叔去城里住,但他总是待不了几天就会回来,也许只有乡村里,他才能踏踏实实、有滋有味地过下去。几个老人与父母亲共同回忆着往事,说起父亲年轻时的酒量,说起母亲年青时的吃苦劲儿……还有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儿,父母亲乐得呵呵地笑,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开心。

任他们说笑,我自个出了门,随意的在村里行走。村子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村子了,仿佛它跟我几十年的关联已被另一种记忆压断。原来的小学校、饲养场、打麦场都不在了,甚至连我曾经上村小学的路也没有了。远远地望,忠字台也已坍塌,那个给我的童年带来无限快乐的涝池,已干涸。那时候早上挑水的人络绎不绝,有人却坐在涝池边上抽烟说笑,像是在享受聚会。

时光仿佛潮水般倒流,混乱、噪杂却有秩序。那些记忆的脉络,又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不可阻挡。记忆里,村小学和饲养场在一起,饲养场里总会有人进进出出,起粪、垫圈、蓐草。场院里,除了朗朗读书声从简陋的土木结构的教室传出外,还有一堆写字的学生。上午或者下午,鸟雀安静,细风隐匿。那时的阳光姣好,照在背上十分舒适。二年级的学生在读课文,一年级的学生则打发到院子里,老师自己坐在教室门上看报纸。而我们则每人占一块地方,开始用从废电池里拆下来的墨棒写字。边退边写,身后是脚磨起尘土的地皮,前面摆满了“上中下,左右,大小,人口手头,山田水”等汉字,黑糊糊地一片,仿佛一群蚂蚁蠕动。

大人们有时也会聚在饲养社里开会,整治灌区,平田整地是那时县上倡导的重点任务。村子里,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被征集到了修渠整地的“青年队”。母亲也是青年队里的队长。那时,她带着那些姑娘娘媳们到康沿河南面挖沙。南干渠就是那时修成的,还有一块一块的条田地。那段艰辛经历留下的唯一见证,就是母亲现在落下的七病八灾。当然,村子里也会出现无数的纠纷。有的打得头破血流、僵持不下,问起来,不过是为了一垄麦,几棵树,一堵墙……

穿堂而过的热风吹过老房子,奶奶住的老屋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清爽的,色泽昏暗的,这样黯淡的色泽来自于被柴火熏黑了的灶头,像黑夜那么黑的铁锅、茶壶,上釉的泡菜陶坛,竹子做的筛子、菠箕,木头碗橱。陶罐里曾经分装着糯小米,黑小米,麦粉,绿豆,红豆,紫皮花生,鸡蛋。卧室里的斗橱、朱漆描金的衣箱,跛脚的床头小屉桌,都是温情的暗影。奶奶的房子,就是这样子的,所有的家什都带着一股岁月里的魔力,在阳光刺目、空气炎热的夏日里,在里头站一站,人顿时凉沁沁的,然而,心里很定很定。

夏日里,我们去康沿河边。阳光柔软软的,沐着悠然觅食的牛。轻风蛊惑着草尖,来搔我的耳,痒痒的,有点调皮。我把衣服放到石头上,人泡在水里,清凉、惬意,年少轻浮的臆想,都飘浮在温暖的大风里。待到日落黄昏,227线上行驶的老牌解放车偶偶叫着向西宁方向走去,黄色的尘灰弥漫着路边庄稼地,也弥漫过我们一些天真的幻想和单纯的心事……许许多多的时光,漫漫地流过,那种场景无关乎曾经的年华和忧伤,兀自夏阳和暖,地久天长。

晃然间,近三十年过去了。在这个春风吹拂过的四月天,我站在村子最南面的土坡上,眺望拥我此生惟一的童年记忆,但已找不出我记忆里的样子。打麦场,饲养社都平了,成了一片田野,汇入广袤的庄稼地里,只有一片依稀眼熟的瘦弱树林,在风里扶摇,光芒从树叶之间穿过。康沿河变成了一条窄窄的渠,月草沟也消失了。恍若掠影般的匆匆一瞥中,只有村庄南面的那一座水塔一如往昔地在静默中屹立。当然,变化最大的却是我——孩提时期的记忆,只剩下仅有的几丝残骸,仿佛燃烧之后的香烛,一触即断。所有的长辈们,所有的堂兄弟们、所有的玩伴们,所有的曾经的片段,都成了一个叙说的迷宫。我在这样的迷宫里转悠,却找不到一个真正的出口。

年复一年,这个名叫李家庄的村子终于变得真正陌生。我站在少年时奔跑嬉闹的村路上,看不到时光留在这里的点滴痕迹。只有又一辈的孩子们重复着我过去的奔跑,他们的神色只属于今天的村子,而在时光的变迁中,已经有为数众多的人被屏弃在村庄之外。

时光如白云苍狗,现在我有稳定而且不算很低的工资收入,有可靠的朋友圈和大把的闲暇。然而,我还是会不时感到煎迫。有时,恐慌是隐形的,莫名其妙,但是确凿地悬在头上,令人手忙脚乱,举措失度。某些时刻,比如从一场午觉里醒来,或者从一场沉醉里醒来,我常会感到难以言喻的沮丧。我以为坚信的、曾告诉过别人的那些目标,不知不觉间,便会如酒精一样蒸发掉了。它被一次睡眠或一次沉醉化解了,没有变成火焰,没有变成光亮也没有变成温暖,而只是:没有了。这么些年过去了,我知道,人生有许多缺憾只是命运造就的,我们自己无可抵抗,别人更无从襄助。也如我每一次与村庄的分别都会使我在犹豫中回头。但我其实已经无法回头。又有谁曾察觉流水的伤口?那些炊烟,那些鸟鸣,那些羊咪牛哞,那些素朴的日子,我只能用心珍藏着。它们留存在记忆里。它们只能留存在记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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