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箱的铜锁在午后阳光里泛着青白的光。我蹲在祠堂角落,看奶奶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捏住钥匙,指节用力时,指腹上的茧子像干枯的河床。锁芯转了两圈,"咔嗒"一声轻响,像有只陈年的虫从木缝里爬了出来。
"莫碰坏了。"奶奶的声音裹着潮气,她掀起箱盖的动作很慢,仿佛里面盛着的不是衣裳,是半世纪的光阴。樟脑丸的气味漫出来,混着祠堂里香烛的余味,在我鼻尖结成一张网。
嫁衣就躺在那里。大红色的缎面在昏暗中依然扎眼,像一汪凝固的血。领口和袖口滚着银线绣的缠枝莲,针脚密得能数清每一根丝线的走向,花瓣边缘却泛着淡淡的米黄,像是被岁月啃噬过的痕迹。奶奶的手悬在嫁衣上方,指尖微微发颤,忽然又缩了回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民国二十六年做的。"她从箱底摸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小心翼翼地盖住嫁衣的一角,"那年头,能穿上缎子嫁衣的,十里八乡没几个。"
我伸手想去碰,被奶奶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掌心粗糙,却带着种温吞的暖意,像晒过太阳的棉被。"你太外婆绣了整整三个月。"奶奶的目光落在缠枝莲的花蕊上,那里的银线已经发黑,"她眼睛本来就不好,绣完这衣裳,右眼几乎看不见了。"
祠堂的窗棂投下细碎的光斑,落在奶奶的白发上。我忽然注意到她耳后别着根银簪,簪头是朵小小的莲花,和嫁衣上的图案有几分相似。"太外公是个木匠,"奶奶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扯出个浅淡的笑,"打这口樟木箱时,特意在箱底刻了朵莲。"她俯身敲了敲箱底,木头发出沉闷的回响,"说莲是干净东西,能护住新娘子。"
那天下午,奶奶没再让我看嫁衣。她把箱子重新锁好,钥匙塞进蓝布帕子,缠了三圈才放进裤腰的暗袋里。走的时候,我回头望了眼祠堂角落的樟木箱,它静静立在阴影里,像座沉默的碑。
再次见到嫁衣,是在奶奶的八十大寿。她喝了点米酒,脸颊泛着红,忽然拉着我往祠堂走。"让你看看稀罕东西。"她的脚步比上次轻快些,钥匙插进锁孔时,铜锁发出"吱呀"的呻吟。
这次她没盖蓝布。嫁衣被平铺在祠堂的供桌上,阳光透过窗棂,在缎面上流淌,像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我终于看清了那些缠枝莲,它们从领口一直蔓延到裙摆,花瓣层层叠叠,银线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仿佛下一秒就会顺着布料滑下来。
"你太外婆绣到第七天,针扎进了手指。"奶奶用指甲轻轻刮过一朵莲花的花瓣,"血珠滴在缎面上,她赶紧用清水擦,却还是留下个小红点。"她指着花瓣中心,那里果然有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红点,"后来她总说,这是莲开了心。"
供桌的抽屉里,奶奶翻出个铁皮盒子。打开时,一股更浓重的樟脑味涌出来,里面是些零碎的物件:褪色的红头绳,锈迹斑斑的顶针,还有半块没绣完的丝线。"这顶针是你太外婆的。"奶奶把顶针套在我的手指上,它比我的指节大出一圈,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她绣嫁衣时,顶针上总缠着丝线,晚上摘下来,指头上能印出一圈深痕。"
我忽然注意到嫁衣的下摆有处细微的褶皱,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很久。奶奶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民国三十一年,日本人进村的时候,我把它裹在棉被里,塞在床底下。有个日本兵用刺刀挑开床板,刀尖正好划在这地方。"她用手比划着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幸好没挑破,不然......"
她没说不然怎样,只是把铁皮盒子里的丝线倒在手心。那些丝线五颜六色,却都失去了光泽,像干枯的虫尸。"你太外婆说,每种颜色都有讲究。"奶奶捡起根红色的丝线,"大红是喜,翠绿是生,石青是安......"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可惜啊,她没等到我穿这身衣裳的那天。"
太外婆是在民国二十七年冬天走的。奶奶说,那天雪下得很大,太外婆躺在床上,手里还攥着没绣完的袖口。"她让你外公把丝线收好,说等开春了,让我自己绣完剩下的。"奶奶的手指抚过袖口的银线,那里的针脚明显比别处疏些,"我哪会绣这个?后来请了镇上的绣娘,她看了看,说太外婆的针脚里有股气,她续不上。"
寿宴散后,奶奶把嫁衣叠回樟木箱。我帮她扶着箱盖,看见她在嫁衣底下垫了张泛黄的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字迹已经模糊。"这是你太外公写的吉日。"奶奶的声音有些发哑,"本来定在民国二十八年三月初三,后来兵荒马乱的,拖到了民国三十年才办的婚事。"
红纸的边角卷着,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我忽然想起奶奶房里的旧相框,里面有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爷爷穿着长衫,奶奶穿着这身嫁衣,站在祠堂门口。照片里的嫁衣红得发黑,却依然能看出缎面的光泽,奶奶的辫子上别着银簪,和现在耳后那根一模一样。
"那天风大,"奶奶把钥匙重新缠进蓝布帕子,"嫁衣的裙摆总往下掉,你爷爷一路扶着我,手心全是汗。"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他说,这衣裳太金贵,得用一辈子护着。"
爷爷走在十年前。奶奶说,他走的前一天,还坐在樟木箱旁边,摸了摸铜锁说:"这箱子比我结实,能替我看着你。"那天晚上,奶奶把嫁衣拿出来,铺在爷爷的床上,像是怕他冷。
去年冬天,奶奶生了场病,躺在床上迷糊了好几天。有天半夜,我听见她在说胡话,像是在跟谁吵架。"......不能拆......这是她的心血......"我进去看她,发现她的手正抓着床沿,指节发白。后来才知道,她是梦见有人要拆樟木箱当柴烧。
病好后,奶奶让我把樟木箱搬到她的房间。"离得近,踏实。"她每天都要摸一摸铜锁,像是在确认什么。有次我看见她对着箱子说话,声音很轻,听不清在说什么,只看见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雪。
前几天整理旧物,我在爷爷的工具箱里找到个小小的木匣子,里面是半块樟木,上面刻着朵没完工的莲花,刀法生涩,像是初学木匠的人刻的。我拿给奶奶看,她摸了摸樟木的纹路,忽然掉了眼泪。"这是你爷爷刻的,"她哽咽着说,"他说要给太外婆刻个莲花座,结果......"
结果太外婆没等到。就像那身嫁衣,从绣成到穿上,隔了整整三年。奶奶说,那三年里,她每天都要打开樟木箱,把嫁衣拿出来晾一晾,怕受潮。"有次看见袖口的银线松了,自己用针挑了挑,结果越挑越乱。"她笑了笑,眼角的泪却掉了下来,"你太外婆要是看见,肯定要骂我笨。"
现在,樟木箱就放在奶奶的床尾。每天早上,她都会拉开窗帘,让阳光落在铜锁上。有次我问她,为什么总守着这身嫁衣。她想了半天,说:"穿上它那天,我看见你太外婆站在祠堂门口,穿着她当年的蓝布衫,手里拿着顶针。"
我知道那是她的幻觉。但我没说破。有些东西,看不见,却比什么都实在。就像樟木箱里的樟脑味,混着岁月的气息,在房间里慢慢散开,把那些泛黄的日子,都裹成了温暖的模样。
昨天,奶奶让我把嫁衣拿出来晒晒太阳。她坐在轮椅上,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展开缎面,忽然说:"你看这缠枝莲,一环套一环,像不像日子?"阳光落在她的脸上,那些老年斑仿佛也淡了些,"苦日子,甜日子,都得一环环过下去。"
我把嫁衣铺在院子里的竹匾上,银线在阳光下闪着光。有风吹过,裙摆轻轻晃动,像是有人在轻轻呼吸。远处传来祠堂的钟声,一声一声,敲在午后的阳光里,也敲在那些针脚细密的时光里。
奶奶忽然指着裙摆的褶皱处,那里在阳光下显出一道极淡的划痕。"就是这里,"她的声音很轻,"当年刺刀挑过来的时候,我以为天要塌了。"她顿了顿,又说,"后来才知道,天塌不了。只要这身衣裳还在,日子就塌不了。"
竹匾旁边,那半块刻着莲花的樟木躺在那里,阳光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在跟嫁衣的影子说话。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来不是用来穿的,是用来扛的。扛过兵荒马乱,扛过生老病死,扛过那些说不出口的念想,一直扛到时光的尽头。
傍晚收嫁衣的时候,我发现领口的银线勾住了根白发。是奶奶的。我把白发轻轻取下,缠在指尖,忽然觉得它像根细细的银线,一头连着过去,一头牵着未来。奶奶看着我,笑了笑说:"放进去吧,让它替我陪着。"
樟木箱的铜锁再次合上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扶着奶奶回房,她的手紧紧攥着蓝布帕子,里面的钥匙硌着我的手心。窗外的月光落在樟木箱上,像一层薄薄的霜,却一点也不冷。
因为我知道,箱子里藏着的,从来不是一件旧衣裳。是一个女人的青春,一个家族的念想,还有那些被银线缝起来的,沉甸甸的日子。它们在时光里发酵,酿成了最温润的酒,让每个平凡的日子,都有了值得回味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