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烟,三起三落。是责任与承担;更是无奈和疼爱……
文/ 水清心宁
那时候还没有你,你大(村人把“爸爸”这一称呼喊作大,有二声和三声两种读音)当着生产队的会计,又是村里旱船剧团里撑船的艄公,在咱整个陈大庄,你大绝对算得上是人堆里的人物。母亲说,那时候你大不吸烟,多少老少爷们劝他,把烟卷子硬往你大怀里塞;拿话激将,说会计你是怕老婆吗?爷们不怕老婆怎么连根烟都不敢吸?酒喝到菜见盘底时,有人问,会计,你吸根烟,面前的酒我替你干了。手段使尽,你大就是不上套。母亲每次说这番话,都是陪我在灯下做作业。一盏灯,一张桌,我写作业,母亲就着灯光纳鞋底子,用高粱杆做锅盖子,或者用麦草扎可以做草帽的辫子。我知道母亲担心我像村里其他孩子一样躲在村后的竹林子里学抽烟。我说,妈,我才不吸烟呢,呛死人!话刚出口我就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好在母亲没听出来,只心满意足地陶醉在我给她下的保证里。
动身去县城读书的前一天夜里,母亲照常在灯下给我纳鞋底,母亲又说起了父亲怎么样拒绝别人劝他抽烟。母亲说,有一次你麻爷喝多了,说会计你要是敢抽一口烟,我就再喝半瓶酒。一桌人都起哄,你麻爷亲自点上一根大前门,滋地猛吸一大口,烟屁股朝着你大递过去。一圈人看着你大,你大终究没接那烟。我说,妈,那是县城的学校,听说管的很严很严,想学坏都不成。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用功学习的。母亲哧拉哧拉地拉完一针,扬起针在头顶上篦一篦,幽幽地问,你知道你大为什么不愿意吸烟不?你大他是村里的会计,管理着生产队的一摊子工分帐目。如果吸烟,就没有理由不接别人递过来的烟。接了人家的烟,到时候让你大加个工分什么的,乡里乡亲的,你大他就没法硬朗朗地回绝人家了。吃人家的嘴短,接人家的手软。我接过母亲的话说,妈,我知道了。也可能是我觉得以后就不能这样每天陪在母亲身边了,离别的情绪让我有了对母亲格外的亲近,这种亲近让我问出了一直在我心里的疑惑。我说,妈,那我大为什么现在又吸烟了呢?
你大呀,他一心想有个儿子。在有了你二姐之后,你大就主动让出会计不干了。你大说,村干部要在计划生育上为老百姓作表率,现在他成了老百姓,表率也就不用作了。要让我说,就是你大的会计不退,谁也不能怎么着。不过,有了你,你大说,三个会计不当他也乐意。虽然你从小身体就不壮实,你大他还是像得了金娃娃一样满村的炫耀。给你看病,加上你二姐也进学校读书,你大就开始做起了买卖。不慌着张罗,家里吃上顿没下顿呢。贩大蒜,养土元,磨红薯粉下粉条,你大听说什么能赚钱就去跟在别人身边学什么。有两三年的功夫,你大还和前村的瞎子一道当过牛行夫,逢集去集市上,也不只是买卖牛,猪羊也倒腾,你大也就是从做生意那个时候开始吸起烟来的。
接下来的我就有了记忆。那天读初中的大姐指着我装订成练习本的香烟纸上“吸烟有害健康”的字眼,给母亲讲了吸烟的危害。原先花花绿绿的香烟纸,现在成了扎人眼睛的招魂幡。母亲和我们兄妹都劝父亲趁着刚吸上早早戒了。父亲腰一挺,高出屋里所有人一大截,他的话也有了不可动摇的力量:“那哪成?一根烟有时候就是一笔买卖。”我们也没见他用香烟谈成哪一笔生意,倒是常见他在人堆里最先掏出烟,一根一根地散个遍。
我和二姐同时考上大学的那年夏天,父亲的烟抽得特别厉害。一天收到两张大红的录取通知书,让我们一家人在短暂的兴奋之后陷入漫长的痛苦深渊——每一张通知书都让乡亲们羡慕得眼红,可每一张通知书又都是催款单!母亲看着烟雾笼罩中的父亲,突然生气地一把甩掉手里的围裙说:“你少吸一包烟也能省个三块五块啊!”父亲抬起已被愁苦迅速刻下皱纹的脸,怔了一下,又怔了一下。屋子里落尘有声,父亲脸上罩着的一层烟雾呼呼散去。父亲猛地将手指间的大半截香烟掼在堂屋平整的地面上,用右脚上那双破旧的黄军鞋尖踏灭了火星,拧身出门。
那天傍晚父亲跌跌撞撞踏进院门,身后酒肉浑浊的气味让我家那条黄狗一直跟着进了堂屋。一进门,父亲就把一沓钱放在母亲面前的饭桌上。原来,父亲去了村支书赵大伯那儿,从不示弱的父亲,三杯酒落肚后,向饭桌上的战友们道出了自己的难处。一桌的兄弟纷纷慷慨解囊,赵大伯说到时候娃子当了县委书记他就是退休了也不碍事,就拨点款把村口的路修一修就算是回报了。父亲那会儿似乎真的就是县委书记的爹了,刚才诉苦的局促和不安,到接下战友们纷纷从家里拿来的钱时就丝毫不存了。父亲记好每个人的数目,然后散烟,敬酒。
说完自己借钱的经过之后,父亲咧嘴露出香烟醺得微黄的牙强作笑脸,像考试得了一等奖的孩子对母亲说:“多亏了平时香烟散得勤,不然,两个孩子可是没法读大学啊。”这话,算是对母亲的委婉道歉。末了,父亲当场宣布,从此戒烟。父亲说这话,又回到了一家之主的庄严和神圣。
父亲戒烟招来整村老少爷们的讽刺奚落。我和二姐去读大学前宴请乡亲们的酒桌上,就有人对父亲不抽烟表示不理解:一个男人管得住管不住自己的婆娘,就看能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耍。父亲先是红着脸极力辩解,后来坦言以后孩子上学读书耗钱大,最后父亲承下大家的笑话——“算我怕了老婆,还不行吗?”大伙逼他承认并非目的,拿父亲开心,也算是一种祝贺和开心吧。
每次放假回家,母亲就叮咛我们在大学里要认真读好书,努力学本领,因为我们欠了父亲多少烟抽。
大姐参加工作,遵照母亲的话,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上好的烟给父亲。父亲却不把那烟当回事儿,连黑色的塑料袋都不解,随手摞在供桌东头。母亲挺起已经弯了的腰说:“你这老东西,俺的一句话,你要记恨一辈子啊……”
我们一家人从此心照不宣,任何时候谁都不会在言谈话语里带出一个烟字。
不曾想身体一向还算硬朗的母亲前年冬天一病不起,临走时母亲拉着父亲的手说:“娃他爹,你抽支烟吧,看着你抽烟,俺走得心里好受些……”父亲手抖得厉害,好几次才把烟点着,吸了一口,强忍着没咳出来。父亲噙着眼泪说:“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啊。不抽烟,是想多陪孩子几年,咱小儿子,不是还没成家嘛。”
母亲走了,父亲也一下子老了。虽然答应了母亲,我们仍没见他抽烟。那天二姐电话里给我说,她前天来家里看父亲,家里没人,后来发现父亲蹲在母亲的坟头旁边抽烟。二姐说,那是父亲在抽给母亲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