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碾过门槛的瞬间,木纹里渗出松脂的叹息。母亲把最后一枚青瓷茶盏塞进箱底,釉色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像极了那年她送我远行时,站台上凝结的霜。
火车撕开晨雾的刹那,我看见站台在视网膜上褪成水墨。邻座老人膝头摊开的《徐霞客游记》,纸页间夹着干枯的银杏叶,叶脉里还蜿蜒着六百年前的风声。他忽然开口:"年轻人,漂泊不是逃离,是让根系在风里长出新的年轮。"
我抚过车窗上凝结的水珠,它们正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坠落,像极了故乡屋檐下那些未及说出口的告别。背包深处,父亲给的铜制指南针仍在微微震颤,指针永远指向北方,如同某种宿命的隐喻——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磁极,却忘了最原始的方位早已刻在掌纹。
黄昏时分,列车驶入无名山谷。铁轨旁的野蔷薇开得肆意,花瓣掠过车窗时,我忽然想起陶渊明"种豆南山下"的句子。可我的行囊里没有种子,只有半卷未读完的《庄子》,书页间还夹着故乡的泥土,在异乡的月光下泛着湿润的光。
深夜,硬座车厢的灯光昏黄如豆。对面孩童趴在母亲膝头熟睡,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我想起幼时母亲教我认星斗,说每颗星星都是迷路者的灯塔。如今我带着满身星光远行,却发现自己早已成为别人的坐标——在某个陌生的城市,某个疲惫的深夜,某个擦肩而过的瞬间。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火车跨过长江。江水在黑暗中奔涌,像一条沉睡的巨龙。我摸出背包里母亲塞的桂花糖,甜腻在舌尖化开时,忽然明白漂泊从来不是单数的旅程。那些留在原地的牵挂,那些随风飘散的思念,终将在某个异乡的清晨,化作露水落在陌生的花瓣上。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我看见远方的山峦正在苏醒。行李箱的轮子仍在滚动,碾过的不只是铁轨,还有时光的褶皱。我知道,当某天我带着满身风霜归来,故乡的门槛会依然为我留着那道缝隙——就像母亲永远为我留着的那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