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之夭夭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沙奶奶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她手上拿着烟,再一次看着家里所有的成员,王二毛,张一瘸,周三仙。她本想对他们做最后一次临行前的深情告别,但这确实不是她擅长的事,最后只简短说各自好自为之。这话大家还真没法接。

这是一间普通的农家小院。院墙上站着的是王二毛。他从没有较一般猫该有的喵喵叫,毛——毛——总是那样得理不饶人的气势。沙奶奶不担心王二毛,他在村头从来都独来独往,称王称霸,自己丰衣足食。周三仙也不用担心,平日虽沉默寡言,逆来顺受,但块头像小山的他,别人也不敢轻易欺负,王二毛和张一瘸一度都吃过他的亏,那一身的仙人掌的毛刺连沙奶奶都要提防。

最不放心是张一瘸,他实在不怎么会照顾自己。自打从路上捡回来,也养快十年了,年纪估摸起来,差不多和沙奶奶相仿。何况他颠了一条腿,还瞎了一只眼,临走前,得给他找个安身之所才行。

沙奶奶这次离开,不是出去参加诸如夕阳红旅行团或者看望远嫁的老姐妹的出行,准确讲是出逃。

沙奶奶今年满打满算68,但按乡下的说法,虚岁已满70岁。可她自己觉得身体并没有大碍,除了听不见农妇间搬弄是非的闲话,耳朵一点没受损。视觉也不错,阅读时从不戴眼镜,实际她从不看书,她觉得文字是死的,没什么意思。腿多少有些风湿,走起路来打颤。不过并不影响自己每天在村里散步,也妨碍不了自己一段时间拿木枪在院子里操枪练刺杀。

唯有吃东西有点瑕疵。因为自己安了满口假牙,她时常也想,她又不用去咬人,只是再不能像年轻时什么硬什么脆,嚼起来起劲就吃什么。

但这一点不应该成为她出逃的理由。

让我简单梳理一下沙奶奶这些年的近况。

沙奶奶一个人住在乡下,自从从镇上退休下来,十几二十年,她没离开过自己的小平房。除了家中三位成员,院子前还有一块杂草地。她原本打算种点什么,后来想来想去,不能剥夺邻里的生存权,就任那片“森林”野蛮生长。“森林”里螳螂、土狗、蚂蚁、蜈蚣之类动物不少,沙奶奶和这群动物相处也很融洽。不过时间太长,也有腻烦的时候,还好院墙不太高,能看见外面杨树和苹果酸枣梨树。沙奶奶几次心血来潮,搭木梯上墙,和王二毛一起坐在院墙上,看晚星或者迎接清晨的第一轮朝阳。后来梯子被人没收了,就再没上去过。自打撤了她向往自由的梯子,她心里开始有种不详的预兆,果不然,接二连三的事开始发生,让她的晚景每况愈下。

沙奶奶一共一儿一女。老伴儿在她中年时就急不可待地走了。大女儿在外省安家,一年难得回来一回。只有小儿子和自己离得还算不远。不过,儿子的家却安在天上(如果说那还叫家的话)。房子不沾天,不落地。进出都得像装货在铁盒子里扯上拉下。出门没路可走,轮子代替了一切腿的活动,那两腿只负责身上二尺布的臭美和扭来扭去的广场舞消遣。

沙奶奶自打在自家院墙上被赶下来,被迫去儿子家里待过一段时间。但她自从住进去,最远也不过到楼下的小区溜达,就这,不久也被禁足了。

只因她管不住自己的嘴。逢着那些铺着地砖干净的步道,花坛尽情地吐痰和擤鼻涕,动作一气呵成,让人叹为观止。结果被物业现场纠正,沙奶奶哪受得住那种气,一言不合,操起花园的撑树的棒子就准备来一场格斗刺杀,物业人员哭笑不得,只好让家属领回去。

这一来,沙奶奶成天待在客厅里,夹着尾巴像个傻瓜盯着电视。一开始,还像模像样地老实了几天。那天她偶尔站在狭窄的起居室通道,兀自眺望到室外,就这一下,等家人回来,他便扑在二十层的阳台上,每天无惧地随风飘摇。她在阳台上超然物外,成了儿子全家人的负担。为了落下个菽水承欢的孝道美名,儿子拿玻璃把阳台封了起来。

沙奶奶觉得,她还不如她家那位残废的张一瘸。

最为担心的是,有一回晚上起夜,无意听见儿子和儿媳在客厅低语。隐约听到儿媳说出“颐养堂”几个字。沙奶奶赶紧上床,发现自己浑身发颤,那身体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一样。

她原以为,他们把她当成和家里桌子板凳一般的东西,可以不理不睬,或者是一件老不死的废物加以厌恶,都情有可原。诚然,她也清楚自己不是一个好相处的老太婆。

然而,没有人能决定她的归宿,那将预示着她将和从前的生活分开,简直堪比血肉分离。那乡下的房子实际是她的身体,她曾经多年与墙壁、屋顶,欠收拾的院子和各种不值钱的物品相连,就像她相依为命的家庭三人组,他们是她的肝脏、骨架、肉身和汩汩的血流,她为他们而活。

现在却让自己进入一个能把老家伙当成冬小麦慢慢磨成粉的暗无天日“邪恶之地”,那还不如提早给她一顶装那把老骨头的盒子来得实际。

思来想去,去他奶奶的鬼。

儿子,我要回去看一下张一瘸,就是那只残废狗。给他预备的吃食估摸差不多了,回去得拾掇拾掇。不,不,我自己一个人坐车回去,不要担心,我去去就回。沙奶奶尽量表现得和颜悦色。

沙奶奶回到家,还意犹未平。一路上,她都在想:紧闭上了锁的房间,冷冰冰如行刑特务、万恶护工的脸,每天塞进嘴里的花花绿绿的药片、还有院子里养的一群大狼狗,凝视着她露出獠牙,把面前的骨头啃得嘎吱嘎吱地让人不寒而栗……

我需要一条可翻墙逃跑的绳索,还有一辆车,外加一只机关枪,做到有备无患。沙奶奶突发奇想。

可要搞一把机关枪,无论如何是件棘手的事。何况这么多年都没过摸枪,如果不小心误伤了自己怎么办?还有我的张一瘸,她想给他残腿装一个轮子,好带他一起走,张一瘸正在院子里使劲地舔她的手。

她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脱线,努力尝试把自己拉回来。

对,她眼下得先搞辆车,凭她这两条老腿,还没出门,就会被儿子带人给抓回来,送到那个什么“颐养堂”的收容所去。

一想到那三个字,沙奶奶的脑子就像一锅黏稠膨胀的浆糊,炸裂不已,老朽的驱壳终于变得超负荷,人悬浮在白天的混沌当中。

收容所,老年之家,你们送这个惹人厌的老废物去是对的。有个人好像站在那儿,嘴巴一张一翕念道。

奶奶。有人叫

她抬起垂下的头,定了定睛,吓得差点没从凳子跌下来。

孙女站在面前,背上还背着书包。

孙女是儿子顶小的女儿,目前上初中。她来干什么,难道是她老子派她来监视自己,发现了我要出逃的苗头?我该怎么办?

奶奶,您今年贵庚几何?

……

我是说,您没法背那么重的包走,很快会被发现的。

沙奶奶正疑惑。孙女指了指靠在门后的军用大背包,那支练刺杀的木枪一半插在包里,一半还露在外面。

而且,你需要一辆车。孙女自信地说。

一辆车,正合我意。沙奶奶暗想。

小讨债鬼,直说吧,你来想打什么主意?沙奶奶捋着张一瘸沾满草的背上的毛。

我想和奶奶一起走,不管去哪儿。孙女直言不讳地讲。

沙奶奶张着嘴,很是惊讶,张一瘸似乎也受到惊吓,跳腿弹开,不想是沙奶奶不小心把他的毛揪了一撮下来。

她摇摇头,坚决说不行。

奶奶,我不为难您,我也不会告密。但我知道您去阳台不是想不通,您年近70,而且曾经是一名光荣的战士,自杀似乎有点说不通。只有我知道那心里的苦,而且我也在犹豫……

沙奶奶感到脑袋有点涣散,她亟需要把讨论聚焦。

奶奶看看我这儿,您再做决定要不要带我一起走。孙女说完,捋起衣袖——

目前要搞一挺机关枪的难度确实太大,但弄一辆摩托车问题不大。沙奶奶早就和村里的一个姓史的婆婆拉上了关系。老姐妹俩几十年都在村子里,关系没得说。史婆婆家里放着一辆踏板车,是她孙子在外地打工,心血来潮几年前回来买的,骑了没几次就丢在家里再没动过。史婆婆觉得再放着不用,就成了一堆废铁。史婆婆要价1500,人老心不老。沙奶奶更绝,还了一个150,正在犹豫之时,她加了50,最后就此成交。沙奶奶不但得到两顶免费的头盔,还顺带把张一瘸托付给了老姐妹,说带孙女出去走两天让保密。没法,谁叫史婆婆年轻时是她沙奶奶民兵连的兵。

临行前,沙奶奶主持了最后一次家庭会议,似乎感到此去前途未卜,王二毛也难得准时到场。沙奶奶庄严环视了几位家庭成员。有的在墙上挠痒,有的在地上打滚,只有周三仙挺着腰注视着沙奶奶。沙奶奶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你们几个不要往村口乱拉屎,偶尔回家看一看。说着,眼里含着多年的一井枯水,要出不出。

孙女萌萌已收拾好奶奶的行李,除了几套衣服,把那些打包好的螺丝刀、锤子、电筒、几根粗绳子、针线、打火机、上墙的地图、身份证、银行存折、一把小刀、领袖像章、几张猴年马月的证件,通通倒出来,但又被奶奶塞回去不少,但总算把军用背包变成了一般的背包。

但那只木枪,无论如何沙奶奶不肯撒手,没办法,这个重任落在萌萌身上,她随手得抱着。

一大早,祖孙俩锁了门,往院子看了最后一眼,各自戴上头盔,就趁着天未大亮往村外骑去。

萌萌一直想问奶奶,她的摩托车驾驶技术是什么时候学的。沙奶奶只透露,你觉得好像打破了老东西在你们心中的认知,其实是人们的无知,包括你那爹。

“我辈岂是蓬蒿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沙奶奶高兴地哼唱着,扭动油门,结果,没出村口就熄了火,她向史婆婆买车忘了多一句嘴,问油箱里油的事了。

俩人相互推着车,好不容易来到大路上,找到一辆小货车,从油箱给抽了三十块钱的油,才又勉强上路。

俩人终于开始精彩的自驾摩旅,不过,她们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没人做过多思考。

俩人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祖孙在桌子上摊开那张折出断痕的省地图,盯着各种虚实交通线硬是没看出个门道。还是萌萌指着地图问,奶奶您只管说朝哪个方向走就是了。

向北。一路向北。沙奶奶拍了一把地图。斩钉截铁地说。

其实,在沙奶奶的脑海中还真有个目标,叫大梁江村。这个距离不远,沙奶奶心里还记得就几天的路程,她说她原先带民兵连徒步走过。只是现在全变成了大马路,她一打听,也就五六百里地而已。

她们在加油站加了油,走了一段省道,然后问了跑乡镇的营运客车,就改走乡道一路骑下去。好在乡道现在都铺上水泥路,走起来畅通无比。入秋时节,沿途的风景斑斓灿烂,轻风摇曳,一片乡村安详成熟的牧歌景象,很是让人享受。

萌萌抱着木枪坐在车后面,开始观察起脚下的这辆车,她发现后蹬子外壳上面喷了三个嚣张的繁体字“三國殺”。她知道是一款网络游戏,不过整个摩托车显太花哨,多半是史奶奶的孙子曾是个鬼火少年。奶奶和她还戴着两顶卡通形象的头盔,自己又端着一把枪,骑上这辆不满二百五闪瞎眼的车,这一路未免招摇了些。萌萌心虚。

萌萌,你把手机拿出来,看能不能接上。沙奶奶问。

萌萌顺着奶奶脸指的地方看去,原来车头下面各加装了一个小音箱。

我打开会被爸妈发现我们在哪儿的。萌萌解释道。

你把那个啥关上不就得了。

原来奶奶什么都知道。

萌萌开机,关了定位,打开蓝牙,连接上音箱。

不多时,音乐就传出来,没听懂唱的什么。沙奶奶有些气恼,这都哼哼啊啊地叨些什么?

ACG,就是动漫音乐啦。

别整这些,给奶奶放点那个啥,北京的金山上,南泥湾或者打靶归来,声音弄亮堂些。沙奶奶叮嘱。

就这样,在到达下一个叫下堡镇的路上,这祖孙俩听着斗志昂扬的歌,一路疾行。

俩人在途中餐馆吃完饭,沙奶奶把地图摊在桌上,拿笔标了一个位置,然后收起交给孙女。走到外面,仰头看了看四周的电线杆,就又上路了。

俩人到达下堡已是擦黑,祖孙俩竟寻到一家平常村民人家。萌萌见奶奶掏出一样东西,那家人看了看,欢欢喜喜地就把人引进去。

那家人炖了一锅羊肉,美美招待了祖孙俩一顿。吃过饭,就在厅堂火坑上烘上火,大家围坐在一起聊天。天气入秋,一早一晚,渐有些寒凉,明旺旺的火让人周身都舒坦。萌萌听着奶奶和众人说着老年的事,听着看着,人脸模糊,便陷入深深黑幕。

清晨醒来时,她和奶奶吃了那家人下的一大碗鸡蛋面。奶奶问过下一个叫东风镇的大概路线,主人一路相送到路口,才挥手道别。

奶奶,你都给那户人说了些什么?让人家又是吃又是住把咱供起。萌萌在后座忍不住问。

我只能透露,你觉得好像打破了老东西在你们心中的认知,其实是人们的无知,包括你那爹。

又来了。萌萌无奈摇头。

沙奶奶命令萌萌把蓝牙连接上,让歌放起来。

一开始,萌萌还担心,没有手机导航,奶奶会不会不清楚路怎么走。没想到,奶奶每次打开她那张旧地图,在上面拿笔又比又划标注,除了偶尔有些拿不准的分岔路,要问一下人,一路基本没走错。

奶奶一路还逢到乡人打着招呼,乡人也不管认不认识,都亲切地问候:他大娘,你这是要去哪儿?可注意安全,孩子的腿,再不能伤了。原来,望着后面的萌萌老实抱着木枪,晃眼过去,以为孩子拿着拐,伤了腿呢。

还好这路上天气晴好,秋高气爽,阳光带着一视同仁的温度抚着大地上所有的苍生,麦穗儿扬,小鸟儿跃。萌萌跟着哼唱音响里传出的革命老歌,边欣赏路上风景。

她发现路边有几只狗惬意地走来。其中一只大狗扑向小狗,小狗翻倒在地,随后站起来奶声奶气追着欢。

萌萌心里又变得黯淡下来,一路默不作声。

多暖的太阳,后面的小鬼再不出声,奶奶真想打个盹了。沙奶奶说着。

奶奶,您说那些狗有灵魂吗?或者像张一瘸他们,心里真有在想什么?萌萌盖过音响大声说。

应该有吧,连周三仙都有,你弄伤他,他还汪汪地流眼泪呢。

有心,就会有痛,有时,身体像个小宇宙有太多说不明的困惑——这条路能一直循环下去吗……

俩人不再言语,只有喇叭的音乐夹着风言风语在头盔外没完没了作怪,像开着玩笑。

到了东风镇,沙奶奶又打听了一处地方,住了进去,同样好吃好住,几个老村民亲热得不行,临时那家人也万分不舍地挽留。

花了两天时间,她们终于到达了那个叫大梁江村的村子。

还没进村,已有人在村口来接她们。就见有几个人举起一道横幅,上面写着,“欢迎沙连长到大梁江村故地重游”。沙奶奶把车靠下来,一个年岁感觉比沙奶奶还要长些的老奶奶跚蹒地走过来,一把握住沙奶奶的手,上下打量,久久不肯撒手。

众人接过包,祖孙俩随着一行人一起走进村子,

这村子,乍一看很有特色,和沙奶奶她们家大不一样,那地势如同一把太师椅,一块不算大的台地前小河蜿蜒,背后紧靠一道山梁,房舍、院落依山层层叠叠爬在山腰上。房子虽都取材于当地的山石所垒,不过并不显得简陋随意,村里几处矗立、枝叶零落的苍虬大树,更增添了几分犹存的古朴。

祖孙俩被引进到一户院子,院里早早挤满了村民,大家都来看热闹。沙奶奶和一众人围坐院子的树下。喝着热茶抽烟,石桌子上摆着满满的几箩大枣,苹果和花生。

沙连长,你咋还带着拐呢,腿脚不灵活?有人见萌萌手上抱着的东西。

这是枪,我平时操练的枪。沙奶奶不满地解释。

咳,你瞧我们这眼神。几十年过去,你还有这习惯啊。想当年,你们来的那时,那个个多年轻,多俊,感觉比你这孙女大不了多少一样。一晃,大家都快要入土了。

他大姐,您这话,我就不爱听,沙奶奶拍着老奶奶的手说,大家这身子骨,不是都挺硬朗的吗,我这不专程还骑车来看大伙吗?

您从前的那些姐妹前些年陆陆续续回来看过,就您沙连长一直没回来。他们说沙连长是不是把我们大梁江村给忘了。我就说,她不会的,当年她可是在这儿打过战,流过血,哪能忘呢。

唉,这一路讨扰过来,发现有的老姐妹招呼不打,就享天福去啰。沙奶奶遗憾地直摆头。

对了,高指导员前些年带着他的家人也回来过,走时,还和我们合过影。去把高指导员当时照的照片拿出来,给沙连长看一看。老奶奶催着人。

沙奶奶先是一惊,稍后,她接过照片,用手抚摸着照片上的人,萌萌看见奶奶的手有些抖动。

您和高指导员这么多年都没联系?沙连长,别怪我……

见沙奶奶回过神,强笑着摇头,老奶奶就再没说下去。

时间来到晚饭时节,排面可不小,宰羊杀鸡弄了满满一桌的丰盛的好饭。厅堂的桌子上坐了十几个乡人,除了一两个年纪尚轻的人,其余全是和沙奶奶一般年岁的老人。

大家都张着嘴,豁着牙,说着亲热但不利索的话,唯有沙奶奶一口洁白的假牙,显得精神不少。

桌上还摆了些散酒,看来是当地的陈酿烧酒。每个老人面前都倒上一小杯,那些老人,抢着话,抿着杯,渐渐的,乡土的酒红上了脸。

萌萌反正也听不懂,碗上堆满了长辈夹的各种肉,她只管不客气大快朵颐,不知不觉,肚子撑得像个小皮球。她在位置上实在坐不住,便下了桌,坐到一旁的长椅上。

在她快要睡着之前,她看见沙奶奶端起杯,说,既然大家让我说,我就讲一句,这第一,我终于见到了这些年让我心念念的亲人们。第二我是逃出来,趁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出来走一走,至于逃得了多远,我就不清楚啰。

奶奶是不是喝醉了,萌萌在闭眼前这么认为。

等到第二天,萌萌被窗外的鸟吵醒,起身把掩着的窗推开。山里的秋风像落叶般旋进来,她不由得身体瑟瑟发抖。她看了一眼房内,黑漆漆的墙壁和大木床,奶奶不知去向。

她穿好衣服,抱着木枪,来到院子里,除了几只争相啄食的鸡,院子里空无一人,她走出大门。

村里也少有人烟,只有村头坝子一两只狗在凌乱的风里四处张望,感觉村民都没有起早的习惯。

萌萌沿着卵石路向上走去,脚下道路窄小,仅够两三人通过,两面都是各家高高伫立的石墙。走了一段弯曲的坡道,来到一个不大的空院坝,坝上有一棵围着的大古槐,在它前面露出一个石隧,上落有“襟山带河”,顶上砌有一个小戏台。戏台上挂着灯笼,古槐树上系着祈愿红布条,两两随风摇曳。

萌萌没听到人声,有些害怕,直追过石隧,隐约瞧见山脊上有一群人缓缓前行。

她紧跟了两步,发现有奶奶的身影,便直叫着跑上去。众人回头,奶奶直呼这小讨债鬼怎么跟过来了,不多睡一会儿。

萌萌跟着一群人慢慢向前,一直来到山岭顶端,路就断了。前面是一片松柏树林,虽是秋天,树林却密密丛丛,绿意沉沉。大家向深处走去,慢慢地,人就停止了脚步。

几座土丘,在四周围了一圈夯石条,立了一个半人高的碑面子。

这几十年,我们大梁江村一代一代人冒出来,风调雨顺,平平安安,全是他们保佑的。老奶奶说。

沙奶奶在一旁摘了一把松枝,绾了一个结,半蹲下来,轻轻放在碑前,众人要扶,她不让。萌萌把木枪递了过去,沙奶奶杵着站起来,又鞠了一躬。

一众人来到山边上,望向下面整个村落,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施工工地,大家说那是在修高速路,以后还要在村前开一个下道的路口。

再前面重重峰峦和满天的雾霭,大家指指点点,说那个方向就是我们心往的首都北京。

沙奶奶带着萌萌要走的那天,萌萌抱着枪,在院子里面,逗一只猫玩。

古槐树下,两位老人坐在围栏下的石凳上,各掏出一封信。老奶奶把一封黄皮纸的老信封展开,递过来,告诉这是高指导当年寄过来的。我们实在找不到你,不要怪罪啊,小沙。老奶奶讲。

沙奶奶从口袋也拿出一封折了又折的信。这是前两年才收到的,她说,他受伤回北京后,我就寄过信,说要去看他,不过一直杳无音讯。

小沙,如果想去看,就赶快做决定,听说高指导员现在身体不大好,前些年还做了肾手术,这又过了两年,就不清楚现在什么情况。

沙奶奶叹了口气,不出声。

我去叫人给联系北京的车,这里经常有到京郊拉货的车。不要担心,我三儿是村支书,这个事,他安排得来。老奶奶保证。

沙奶奶和萌萌此刻已坐在一辆大货车的驾驶室里,这辆货车拉着大白菜和萝卜去往北京大兴,她俩的摩托车就放在后车厢里。年轻的司机拍着胸脯说,一天半就能到大兴,祖孙俩食宿他包了。

到了大兴,小伙子把那摩托车寄存一家熟人的修车行,让回来时再取。又给祖孙俩交代如何坐地铁,买了票,俩人一大早就赶往市区。

信上留的朝阳区的地方太大,俩人下了地铁,又转了几路公交车,边问边找,才在一条狭窄的胡同,看见一个普通的院门。俩人推门,院内杂物堆积,沙奶奶随便敲了一个门,没人应。俩站了一会儿,隔壁有人走出来,问找谁?沙奶奶说找高长峰。人没什么反应,就说找高指导员,以前是北京军区的。见还是没明白,沙奶奶有些失望,环视了一眼,准备转身离开。

你找高老?沙奶奶听见背后一个男人声音传来,沙奶奶回头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说是。

中年男子打量了一眼,说高老早就没住这里了,搬到东城区去了。说着拿笔在纸上写下地址,又留了一个电话。

按着纸上的地址,俩人又转了几趟车,临到中午,才抵达一处整洁的小区。在门卫处登过记,俩人来到所在的楼栋下,拿手机打电话。不多时,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报了姓名,楼栋门打开,俩人坐电梯来到楼层门口。

出现在面前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告知是高长峰的女儿,说家父身体有恙,正在医院住院。沙奶奶报出来历,说今天无论如何要看一眼,明天她们就要走,来一趟不容易。

中年妇女就领着她俩开车来到医院,到了病房外,沙奶奶让萌萌把包给她。说先去趟卫生间。

等了一会儿,人出来,萌萌张着嘴惊讶万分,眼前的奶奶,背也不驼,腿也不打弯,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奶奶你这身cosplay,真帅。萌萌忍不住直夸。

站在走廊上的沙奶奶,一身崭新的粗布戎装,仿佛几十年前那个时光中的一介战士走出来。

沙奶奶一把接过萌萌手上的木枪。问什么“盆呢碗呢”。她整理了扎着的腰带和帽子,一抬头,稍踌躇一下,就推开一扇房门。

靠门口的一张床上,是一个女病人,穿着病服,正靠在抬起床头上,有人在喂着吃水果,俩人盯着沙奶奶走进来,都呆望着。

里床上,洁白的被子掩了一半,床头柜上除了各种叠起的药盒,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是床上方挂着不少液体的药包和药瓶。那些透明的塑料软管,一条一条导向一个方向,又流向脚下浑浊的大尿袋。枕在床上的老人,闭上眼睛,任由各种药液进入身体,维持着这个沉默生命的循环。

沙奶奶走过去,老人的女儿站到一旁。沙奶奶来到床前,没有立即坐下。她看着病人的脸,眼神移来移去,好似找着某种过去岁月中熟悉的痕迹。

沙奶奶看了眼老人女儿,把手上的木枪在地上一磕,意味深长地说,高指导员,我沙明珍来了,你让我来了,你又不愿见我,你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啊?

老人的女儿扶过沙奶奶让坐,萌萌也走过去劝奶奶,沙奶奶不肯,执意要站着。

那年,你来到我们连里,上面说新调来一个指导员,我当时就想啊,我们连里全是女的,来个男的,指导个啥。我也是党员,我就想不通。

后来,我理解了,你高长峰是个能人呢。

我们年年搞生产和战备,就你来了,我们才弄清楚国家为啥要我们一直提高警惕和觉悟,你给我们每天讲国际形势,讲美苏关系,中苏发展,我们那是慢慢就佩服上你了。

沙奶奶刚欣喜的脸又慢慢变得黯淡下来,她喘了口气又说,那一回,我们去大梁江村,不是去拉练吗?为什么就上了山。上了山,就由不得你我了,那前面可是北京,是伟大领袖和那么多国家领导住的地方。那些空降下来的蒋匪狗特务,试图在我们后方搞什么“游击走廊”。笑话,打游击,我们是他蒋某人的祖宗。可他们阴险啊,在夜间把人投到后方,投到了我们太行山下。

好在上级掌握的情报,发动人民战争,最后把他们围在大梁江村上背后的岭子上。

高指导员,我当时那个愤怒啊,我带着连里的人也上山搜索,你不是知道吗?结果还没到山顶,就听见了枪声传来,前面的人已经和特务交上了火。我带着人就往上赶,你说先注意隐蔽,我那时哪想得到这些,被仇恨和英雄的思想冲了头。结果。前方又一处枪响起来,一位公安战士就倒下了。紧接,枪声又起,谁知,受伤的竟是站在我前面的您啊。

您倒下时还在喊,同志们,找掩体卧倒,就再没有声。等我看到你时,你身上的血从腰上染了大半身。

这时,萌萌发现奶奶已经是老泪纵横,背也佝偻下来,终于现出她原先的老气模样。

她颤颤巍巍,大家赶紧扶她坐下来。老人的女儿倒上热水,让老人家也不要过度难过。她说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讲起父亲几十年前的事迹,从前只从妈妈嘴里零星知道父亲在部队受过很严重的伤。这么多年,落下的毛病,一直没治好过。前些日子人又病倒,恐怕这一次是再难撑过去了。

大家沉默着,直到一位护理人员进来给老人翻身擦拭背,大家才仿佛醒过来。沙奶奶又站起来,说,老高,不管你去到哪儿,请要记住,我沙明珍永远是你的忠实战友,你的好搭档啊。她把手上紧攥的那封信慢慢放在床头,萌萌分明看见床上的病人眼皮微微跳了跳。

从医院出来,老人的女儿非要留祖孙俩吃个饭,沙奶奶说什么都不肯,只说,如果方便的话,就把高指导员年轻时部队的照片给她一张,她留个念想。

分别后,祖孙俩径直坐车去了一趟天安门,并在天安门广场前,沙奶奶穿着那身军装,精神饱满地留了一张影。萌萌也挤在一旁,跟着奶奶照了一张合照。

俩人乘上长安街上的公交车,一时也没想好去什么地方。换过衣服的沙奶奶坐在座位上,又变成了一个进城的老太太,不住地东张西望,不住地感慨。

蓦地,沙奶奶说,她只顾自己,倒把咱萌萌给忘了,问她来北京有什么想看的,玩的?

萌萌摇摇头,看向车窗外,北京好大,一眼望不到头,感觉比家乡的天还要大。只是天空看不到蓝天白云,全是灰蒙蒙得像块生铁。

突然,萌萌的眼前一亮,眼神一直跟随着并排行驶的一辆公交车,萌萌少有的露出心悦的神色。她指向那辆车身外广告说,奶奶看,那是周杰伦。

傍晚前,俩人来到那个开演唱会体育馆,体育馆外的广场上,一群群满脸兴奋的年轻男女,拿荧光棒、灯牌,已经开始进场。远处陆续还有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那个超级巨大的建筑里,已传出了宏大的音乐声,像号角一样,更加催促人们纷纷往这里赶。

祖孙俩背着包,在广场上东张西望,希望寻找到一线希望。路上,萌萌就给奶奶讲,周杰伦演唱会的票一票难求,何况临到开场,到时恐怕希望不大。

广场上的人潮一浪一浪从身旁经过,终于有人从人群中钻出来,朝这边小声喊,有没有要票的,仅此几张,周杰伦十年回归之作,错过机会难再来啊。

祖孙俩向倒黄牛票的人跟过去。问价钱。外场票800一张。沙奶奶摸着口袋,拉过孙女说,听这人的歌是能吃还是能喝?一张票抵我五辆踏板车还不止。

俩人干脆把包垫在地上,坐在上面看广场上来往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忽然,一个人在背后叫她们,是一个戴眼镜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老奶奶,我把票让给你们,看台票,我一张买成450,两张九百,现在开场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我打折600。

300块,再多也没有了。我要留一百和我孙女住旅店,不然就只能睡大马路了,她还不忘给人解释。

男生没说话,转身就走了。不多一会儿,男生又叫着她俩,咬着牙,300就300,拿去吧。

只能给260了,我才想起要留些钱明天当早餐和回程的车费。沙奶奶恍然记起说。

男生一把递过票,萌萌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沙奶奶付完钱,不忘多嘴问男生好好的,为什么要卖票?女朋友才分了手,男生说。奶奶个鬼,分手好,分手好啊。沙奶奶幸灾乐祸拉过萌萌按指的检票口奔去。

萌萌把随身包和木枪寄存在门口,便领着奶奶,询问了工作人员,摸索了半天,才找到自己那个区的位置,这一耽搁,演出的上半场就快结束了。

由于看台离舞台太远,好在内场有两块巨大的显示屏,照顾到远处的观众,才得以看清舞台上的演出。

当演出重新开始时,沙奶奶借过隔壁一对年轻人的望远镜,像观察敌情窥视着舞台,又侧身听了半天,感觉完全没看出个门道。她大声问萌萌,舞台上那个眯眯眼的傻小子,上蹿下跳,嘴碎得跟我们村头那群嚼舌根的人有一拼,都唠些什么呢?

萌萌才不理会呢,和众多旁人一样,站起来跟着又蹦又跳,简直比过春节还要热闹。沙奶奶被偌大的体育场那片闪烁灯光给吸引住了,像寂冬的夜空下数不清的小火种,直呼这要是人民战争时期,看当时谁个特务还敢搞破坏。

这时,萌萌不知发什么癫,硬要拉奶奶站起来,让和她一起疯。萌萌在别人手上要过几个荧光棒,又递给奶奶两个,俩人举着荧光棒,随着音乐舞动着手。沙奶奶也权当想象当年拿着火把,在众人的呐喊声中,去山上搜寻敌特的情景。

突然,她又像摸着了什么,借着手上荧光棒的弱光,孙女手腕上那几道像条形码的棱痕,一条条如筋脉般横穿过那只暖和又发汗的小手。

那一个多小时候,她看着萌萌又唱又跳,虽然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嘴里碎叨着什么,但她知道,眼前这刻的萌萌才变成了那个打小爱玩爱笑的萌萌。直至最后一首歌,终于听出个调调,萌萌轻轻跟着唱——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沙奶奶也跟着湿了眼睛。

俩人散场出来,萌萌在手机上就近找了间最便宜的民宿客栈,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吃过饭,沙奶奶才发现腰包里根本没有钱回大兴。她找了一家中国银行的营业厅,叫萌萌从背包里掏出自己的存折,她去窗口取些钱。对方要复核她的身份信息,沙奶奶顿时慌了,发现身边的保安和工作人员都直盯着自己,她便找个理由逃了出来。

俩人走了一段路程,还是萌萌眼尖,看见一家刚开业的商超在搞开业酬宾,现场招聘临时的卡通促销人员。她把奶奶拉过去,俩人分别套上KITTY猫和维尼熊的人偶服装。马路上,唯一让人觉得那只kitty猫显得与众不同,模样有些笨拙可笑,跟不上别人的节奏。

一个上午,祖孙俩赚了三百元。吃过午饭,就坐上地铁返回大兴。取车加满油,又上了路。

她俩谁都没说接下来往什么地方去,但那条国道的方向,依稀感到是往原来的路上踅回。俩人没走多远,天色就起了变化,云层一片深沉,越积越厚,雨稀稀拉拉就落下来,且很快雨线密布,祖孙只好找一处路边的房檐先避雨。

一时半会儿,雨也没有停的迹象,更为严重的是,随着天渐昏黄,气温骤降,一老一小开始不由自主地全身哆嗦,打喷嚏。

萌萌一看,这样下去,奶奶肯定会吃不消。她拿出那支木枪,在端头套上自己的一件黄色的外衣,然后一咬牙,顶着雨举到路边。

公路上,一辆接一辆车,毫不犹豫地飞快驶过,汽车的前灯眨着眼,光影让人不安,像混杂着嘲讽和埋怨,它们把路上的污水溅到萌萌一身。

就在萌萌想驱散内心的焦躁,要放弃时,一辆大卡在面前刹下来。司机跳下车,问明情况,他打开后车厢门,把摩托车推到车下举起扔到车厢里,关上门,三个人就上了车。

司机拉过隔帘,叫萌萌到后排座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又扔过干毛巾让把头擦干。沙奶奶也披了一件厚衣服,顿时大家觉得驾驶里暖和无比。

雨越下越大,车子的前灯很难穿透雨幕,司机握着方向盘专注地看着前方,轻踩油门。

驾驶室里一片昏暗,萌萌在后座上竟发现一个女孩睡在里边放倒的座椅上,显然,女孩也被突如其来的陌生人给惊醒,起身有点闷闷不乐,不知所措。

但很快,俩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就熟络起来。

这是我闺女,司机笑着说。大娘,您们这是准备去哪儿?司机又问。

嗯,打算回石家庄或者晋中。沙奶奶模棱两可地说。

回石家庄,我还可以搭你们一程,如果要到晋中,您老搭我的车就绕远啰。

大兄弟,没关系,等雨停了,你找个合适的地方把我俩放下来。

那怎么行,这一路黑灯瞎火的,离前面那个服务区还有一百多公里,到了服务区再说。司机很客气。

沙奶奶这才观察起司机和他的女儿。司机年龄不大,三十多岁,女儿看样子也很懂事,坐在后座和萌萌小声聊着学校的事情。整个驾驶室就像一个小家,有毛巾、被子、还有洗漱碗筷,想想这俩父女没少在驾驶室里生活。

大兄弟,你家是哪儿的人,这一趟准备去哪儿?

我是河南开封人,这一趟拉玻璃去郑州,女儿在家没人管,所以请假跟着我一起跑车,司机笑着瞟了后座一眼。

孩子的娘平时工作很忙吧?

我们离了婚。司机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解释道。

车子穿过一道道黑洞,雨声打着铁皮的车盖,细细密密像时光诉说的梳子。

司机叫女儿给每人发一瓶矿泉水,矿泉水放在车上,已经变得温热,一点不觉得冷。喝过水,大家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等几人一觉醒来,车子已经停在了一处服务区,司机打开车门,叫大家下来,吃点宵夜。

一众来到餐厅,桌上已泡好几碗方便面,还有几个卤蛋和一盘麻辣熟食。沙奶奶和萌萌推辞一番,也不客气,还是中午吃过饭,到现在肚子一点东西没装。

沙奶奶边吃,边看着两个小女孩,心想,孩子的奶奶应该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吧。司机好像是看出沙奶奶的目光中的意思,便说,孩子的爷爷奶奶都相继去世了。有时真羡慕像大娘这样还能带着孙女出来旅游。

要怪就怪自己年轻时不懂事,现在想补偿两位老人都没机会了。司机苦笑地摇摇头。

这位司机何尝不是千千万万在外奔忙的儿女呢。沙奶奶想起了自己的子女。

第二天,天一亮,问过司机已经到了石家庄的界,离大梁江村也就百十来里,俩人便给司机说下车。临下车时,沙奶奶拿过背包,从里层翻出一只用红布包着的泛黑的平安小金锁,揣在司机女儿的手上,并叮嘱司机让孩子早点回学校,别耽搁了学习。司机直点头答应,但东西说什么也不肯收。

沙奶奶火了,只说就当她是小女孩的奶奶,给孙女送个小礼物,有什么不妥,再这样,她就赖在车上不走了。

司机拗不过,只好勉强收下,并让萌萌留下电话,以后经过石家庄,一定要和祖孙俩联系。司机买了一大包零食,叫萌萌带上,送到下道口,两个小女孩依依不舍,大家才挥手道别。

祖孙俩骑上车,绕过石家庄市区,问过路线,从外环向大梁江村方向骑去。下过雨的天空,虽然气温有些低, 但空气冷清,阳光照在身上细致如绵,像一层温柔的薄纱,车子一路很平稳畅快。

快到大梁江村时,沙奶奶临时调整方向,直接跨过村子上了乡道。

她俩在去东风镇的半途,路过一处森林公园,看见一条分岔路立着一个导示牌:星空度假区。沙奶奶突发奇想,就拐了进去。骑过一段盘山小道,来到半山腰,太阳挂西,光线斜铺在山腰崖边的几座木屋上。俩人就把车骑到靠近些的地方停下来,前面隔着一道铁丝网的大门。

祖孙俩吃了些零食,夜色渐浓的山上开始起了雾。见时机差不多,沙奶奶眼前一亮,叫萌萌拿过枪,并发出低沉而又铿锵的命令,所有人,听我的口令,前方一百五十米,低身前进——

俩人趁着夜色,猫在铁丝网下,观察四周确实没有人,便摸到一处薄弱生锈的铁丝网,用木枪把网子撬开一个洞,钻了进去。

那一排山边的木屋看样子已经营过一段时间,现在大概处在改造阶段,没有人入住。俩人随便找了一间,开门进到房间。房内有柜子,桌子和一张大床,不过床上空无一物。

沙奶奶掏出电筒,在房间找到一只拌涂料的泥盆,又在外面拾了些柴火,就把它架在盆里,点上火烤起来。

祖孙围着火盆,把背包垫在脚下坐着,身体取着暖。萌萌倚着奶奶,俩人抬头发现屋顶竟是透明的星空顶。不过有雾,什么也看不见。

渐渐的,随着暖意升起,人的睡意也跟着冒出来。沙奶奶点着烟缓缓地说,或许那“颐养堂”并不要人老命,人还是可以翻院墙的——

或许在学校的同学并不是只会学习,他们的善意是我没看到的,好像爹妈——萌萌半闭着眼懒洋洋地说。

我从没想过这次还能回来,以为我这个老怪物就——

我也从来没想过这次还会回来,以为我这个小怪物也就——

你真是个小机灵鬼呢……沙奶奶轻捏着萌萌发热的鼻头,映着火盆的脸一片慈祥柔和。

这时,头顶上的天开始慢慢打开,露出明朗的星空。最亮那颗星,出现在低空的东南方,它应该就是天狼星,一侧的伴星是幸运的白矮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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