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清晨,若有若无的小雨中,去看望一位故人——我从教的第一任校长。
远远地,看到熟悉的身影大步流星来接我了。隔了近二十年的光阴,这身影依然那么亲切,只是有些瘦弱。我,早该看你了!
二十年前,我十八岁,独自一人背着行囊骑着自行车来到了这所农村重点中学。进校门往里走二十米一排瓦房,是教工的食堂。我去的时候,几个老师吃罢早餐在食堂门口的杨树下聊天。看到了我,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的女教师眉毛一扬,“新来的?哪儿毕业的?”“师范。”我不假思索。看到了女教师“哦——!”的表情,心里有些许忐忑,但,容不得我多想,匆匆地找校长报到。
校长姓王。王校长五十多岁,个儿不高,平头,微胖。灰色的西服上衣,深蓝的裤子,脚上穿一双千层底儿黑布鞋。眼睛不大,笑起来更显小。说话干脆,态度亲切。这让初来乍到的我稍稍放了心。
第二天,我进了课堂。初中一年级两个班的语文。站在一群年龄和我差不了几岁,个子甚至比我还高的学生面前,我想到了漂亮女教师第一天见到我时的表情。我问自己:你拿什么吸引你的学生?
半个月后的一节语文课上,校长光顾了我的课堂。事先没有打招呼,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他悄悄从教室的后门进来的。那天我讲的是都德的《最后一课》,我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乱了方寸。时间过得很快,下课铃响了,学生还意犹未尽。他站起身来,踱步来到讲台前。对我笑了笑说:“潘老师基本功不错,引导的也好。这两个班交给你,放心!”王校长理科出身,这是我在乡中三年,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我的课。
年轻人是渴望进步的,原本以为有了校长的肯定我就会有承担讲公开课的机会,可是,没有。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学校在力推一位教师的课。我也明白了第一天到校时那眉毛一扬的含义。平心而论,她的课的确讲得好!沉寂了半年。有一天,学校邀请当时县里的教研员给她的课做指导,从她的教室门前走过,看到她神采飞扬地讲解,看到后排一溜儿听课的,我的心里,用时下的话说,羡慕嫉妒赞吧。
没想到,下午我在教室里讲朱自清的《春》时,那被邀请来的教研员进了我的教室。据说是王校长力荐的我。那瘦高的儒雅的酷似马三立又像极了傅雷的教研员没对我的课做出评价,只是俯下身来亲切地叮嘱我一句:“《春》是名家名篇,于漪老师讲过,你可以看看她的教学实录。区里马上要进行百名教学能手大赛,自愿报名。我看,你可以做做准备。”
我似乎可以引用这样的语句了:“像黑暗里看到了灯火,像沙漠里看到清泉。”我,仿佛听到歌吹了。
我得好好准备。我必须好好准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光为了一个板书,我几乎两个夜晚彻夜未眠。异地上课,陌生的学生似乎更能激发我的热情。教案已经烂熟于心,课上得顺风顺水。从一大溜评委生动的表情里,我大致预测了一个结果。结果出来,一等奖。我吁了口气。我很感激王校长!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能得到德高望重的长者的肯定及推崇,那是一件幸运的事,更是一件幸福的事,它往往会成为你为之奋斗下去的不竭的动力。
第二年,我当了班主任,依然带两个班的语文课。如今回忆起来,每天不到五点就起床,晚上查完寝室回到自己一个人的宿舍,继续挑灯,或读书,或写字。乐此不疲。熄灯后,月色入户,树影斑驳。微风轻拂陋室的“竹林七贤”图,如遥遥传来的一声一声的钟磬。平生最惬意的时光啊!
乡村教师的生活是宁静的,也是丰富的。
学校教学楼后面有片空地,住校的老师几乎每人每家(学校老师中有几对夫妇)一小块儿菜地。我人懒,大多数时间在餐厅就餐,偶尔会在要好的同事家里蹭饭。时常是下午放学后,晚自习前的间隙,王校长躬耕在他的菜田里,老师们劳作在自己的菜地里,侍弄着,交谈着。小菜园里四季常青。
学校前边就是麦田,吃过晚饭,没有辅导的时候,我会独自走出校门,在田垄间散步,风吹麦浪,神驰八荒。麦田的中央,有一排小房子,住着一家小矮人。听起来像童话,是不是?每每从这户人家走过,看他们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一家相亲相爱的样子,心里就暖暖的。远远地看着教学楼,看着孩子们冲着校门外的我指指点点,大声地亲热地叫着“潘老师!”心儿就荡漾!
就是在这所学校里,我享受了特殊待遇——为赶制参加市里比赛的手抄报,我加班到深夜,校长特批了夜宵——一袋方便面,两根火腿肠。
就是在这所学校里,我忙里偷闲谈了恋爱,用笨拙的双手为心爱的人织了唯一一件毛衣。
就是在这所学校里,我的爱人享受了贵宾的待遇——他为我们重新书写了校牌,王校长携领导班子夜宴款待——一瓶二锅头,几碟花生米。
就是在这所学校里,我吃到了梦寐以求的传说中的顿餐——每每在段考过后,为犒劳老师们,餐厅为老师们做的蒸碗。
几乎没有教案检查,没有频繁的排名次(一个重点中学不排名次是很难想象的),老师们尽心竭力,按自己的节奏有条不紊地从容地生活。这样的生活令人怀念。
……
穿越回来吧。
坐在王校长两居室的小屋里,捧起阿姨沏好的毛尖,历数着陈年旧事。点点滴滴恍如隔世。望着王校长两鬓的白发,我说:
“两年前的中秋,我看望了师秋桂老师。我刚到学校时,没少喝她的甜面片儿。”
“我知道,你们是忘年交。她也七十多岁了。”
“我们这些老同志每年会聚一次。”
“哦?”
“我们这些老家伙,每年要在同一天到学区去一次,签字画押,验明正身啊!上次,我还见到你婆婆了,她也八十多岁了吧?”
人走,茶未凉。因为,情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