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克制后,一桌三人都恢复如初,房承业主动打破沉默:“我怎么记得出发前点的人数,除了我们俩该是五十六个人呢?”他看向兄长,但后者此时的面部表情并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点了一下头。“兴许是两人去解手了也说不定?毕竟是临时雇的乡下人家,散漫惯了。”房承业并未得到兄长的赞同、更未看出他的态度,便又自问自答起来。
“唉,弟弟既有心要问到底,为兄也不好继续瞒你”房承业听得出其话中带有的怀疑与好奇,无奈放下刚端起的茶杯,转而对着家丁和武师们“去看着,别让他人附耳。”“是!”几个家丁和武师当下离开草棚,有在外站岗,有的去督看着杂役脚夫,梁师傅则监视着茶棚主人和他儿子,一杯茶的功夫,毡帘内外形成了隔绝的两个世界。
眼见如此,房承宗缓缓开口“贤弟猜得不错,房氏与此案确实有关。如我所言,工房经承本就是容易遭人忌恨的职位,范经承与父亲年少相识,颇有交情,你我称呼他一声叔父也合情合理。范叔父在年前就与父亲和我见过面,直言他当时已经受到他人监视。其时便以要事相托父亲。所以父亲早归大名城,与其说是应对府衙质询,不如说是去办范叔父托付之事。”
“果然如此”房承业心道“与我猜测竟也有八九分的相似”随即追问“那堂叔年前没有与我们在南庄过年,是去濮阳操办此事?”“正是,我们现在就是等他。范叔父交代,如果他出了事情,请我们务必在他濮阳老宅寻找一物,道是关乎身家性命,要我们寻到后一定好生守密,方可保他无难。”房承宗继续解释道“想必你在疑惑,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和爹爹都瞒着你。”
房承业不语,但他内心当然是知道的,无非怕自己“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某日喝喝花酒就把这种关于房氏全族项上人头的大事给泄露出去。由此看来,兹事体大,对自己的隐瞒确有必要。
“你从小就好任侠,易冲动,父亲与我都深恐你会凭一腔热血而以身犯险,以致绝地,故而相瞒。还望允恪,不要怪罪父亲。”房承业摆摆手道“哪里哪里,兄长言重了。一直以来是我年少轻狂,家里全靠父亲兄长操持,是我当羞愧才是。”
“如今事情已出纰漏。先是那个囚犯--他此前监视范宅,说不准就见过父亲与我,刚刚杂役中的人数又与我们出发时不符,多半是有人混入了我们的杂役队伍中,现在更是不知其动向。”房承宗长长出了一口气“眼下我在明、人在暗,我们除了保护好范叔父所托付之物外,就只能尽量减少与此事的钩连,方可保房氏与范氏无难。允恪,你记住,万万不可滋事生非,更不可将此事与他人提及,剩余的,父亲和我自会处理。”
房承业点头未毕,又听到兄长重重的告诫“人命关天,慎之!慎之!”
阴谋的味道在草棚中四溢开来,房承业分不清楚,其来源究竟是那个让范经承神秘失踪的势力,还是从交情与利益上都有所绑定的房氏范氏二家。由于毡帘频繁被掀开,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但当兄长再次端起茶杯时,房承业却觉得笼罩在兄长面容上的雾气更加重了。
“我难以相信,范叔父这样一位素来以忠直朴实而闻名的人,竟也会做出不干不净的亏心事来么…”显然,房承业内心对于范成远有了一定的猜测。
“哎,我等晚辈,在事情真相尚未明了之时,又岂可妄议尊长?”房承宗迅速截止了弟弟的话语“父亲与我也并不认为范叔父会做此等有悖法理之事,父亲也只是以二人交情而伸出援手罢了。”他望向棚顶未清理干净的蛛网“只是知人口面不知心,若真有万一,只愿一不要牵连到我们一家,二能一保叔母和他们的独子周全。”他露出了肉眼可见的忧虑,仿佛两大家族许多的人命此刻都担在了他的肩上。
又过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官道上又传来了得得得得的马蹄声,但这次的马匹步履匆匆,显是驭手有紧急之事,正策马狂奔。两兄弟急忙出草棚去观望,果见到数骑疾驰而来,待走近后,一眼认出来者正是堂叔—房弘松。他右臂、右腿和左肩均被创伤,本身的青色夹袄已有大片血迹,身边的几个家丁也都人人挂彩。
“侄儿!侄儿!”他未待马到,便大声呼喊“大事不好,我们的东西被劫走了!速速去追赶啊!”
“堂叔!谁人劫的,在何处?!”房承宗不等房弘松回应,扬手一招,梁师傅带着八个家丁牵着众人的马匹快步赶来,房承宗接过家丁递来的佩剑,轻盈翻身上马道“具体的路上再细说,快带我们前去。允恪,梁师傅,快跟上,乙班分两人往府城老爷处送信,其余留在原地守卫车队!”待看到梁师傅与房承业也坐定于马上,便与房弘松一同向来路奔去。一路上,两人快速交换了两处发生的情况,核对之下才发现,房弘松正是受到那逃脱囚犯的袭击。
“方才我们刚出南乐乡,过了马颊河,不出五里地就在官道旁遇到了一队被袭击的衙役,一行四人均被击晕。我们也深知不宜久留,打算不做理会便直接过去……”“叔父怎生如此糊涂!”房承宗急得把“切勿妄议尊长”的规训抛诸脑后“常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当然会停下察看,叔父置之不理,岂不更叫人生疑!”
“啊呀,正是!正是!我们刚过现场,就有三人袭来,一个形似囚犯、衣着破烂蓬头垢面无法看清,另外两人却穿得如同普通乡野村夫,以白布蒙面遮额,更是无从辨认长相。他们武功和我们不相上下,但胜在占尽先机。我肩臂中镖,腿上也挂了彩,勉强逃出命来。”说话时,牙关震震,似乎刚刚的经历仍让他后怕不已。
“他们用的是甚么兵器?”梁师傅打马凑近询问“一人使剑,一人用刀,那囚犯空手但力气颇大,拳掌功夫了得,我那小厮的马腿便被他一掌拍作两截,骨肉尽现,人也摔折了腿,恐怕现在凶多吉少…”
“不打紧,这次我们占了先机,又是人多,待会只需小心防范偷袭,真打起来,他们必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与长公子先攻杀那个赤手囚犯,其余人围攻拖住另外二獠即可。”梁师傅沉着冷静,边以双腿驭马,边腾出双手来整理检查衣内的皮甲与袖中的袖箭,“一旦事情有变,就先撤退。”
紧跟在房弘松身后的房承宗扭头望向自己的兄弟:“允恪,你只管先自保,不要贸然去攻,你武功虽不差,然而实战不多。自保足以,切忌不要示弱、露怯,否则他们对你群起而围之,我们也分身乏力。”
虽说实战经验不多,但学武多年,又兼与江湖朋友时常切磋,甚至有过那么一两次斗殴的经历,“听从号令”这个最基本的点,房承业还是知道的,当下允诺。
一路马蹄声不停,房弘松带着援兵回到方才的战场时,预料之中的袭击并未再次出现。众人未敢大意,下马之后三两人一组,不敢离开彼此的视线范围,开始警惕地搜索有用的线索。房承业在三个家丁的簇拥下,仔细地辨认着,那囚犯的贯耳铃是否还会作响。
他四下望去,这处战场虽算不上血腥,但其惨烈程度也远非他以前的街头斗殴见闻所能比拟。官道中央是数匹死马,有脑门上钉了几枚透骨而入的飞镖的、有腹部被刀剑斩开,血流满地的、也看到了那匹被赤手囚犯打断了马腿的,从它前胸的凹陷不难看出,它受到的掌击远不止一下。它身边不远就是一小厮打扮的人,早已遭遇不测,透体的掌力使其呕出大滩鲜血,房承业暗自叹息“这一掌裂石开山的功力,怕是能让这小厮脏腑化作一团浆糊,唉。”
“叮铃~”
熟悉的贯耳铃声传来,众人心中一惊,刀剑出鞘的噌噌声接连响起,却原来只是一个家丁发现了被摘下的贯耳铃,铃上沾了不少的鲜血,末端连着的是一只被削下来的、被血污和泥土裹着的左耳。
“想是那囚徒为了逃走便利,将耳朵连同贯耳铃割下了。”梁师傅边指着与贯耳铃位置相隔不远的被解开的刑枷脚镣道:“刑枷脚镣也被解开了,应该是用衙役身上的钥匙,看来他们更急切的事情还是逃命,此处若无更多线索,我们就尽快往南庄方向追赶吧。”
“南庄?为什么是南庄?”房弘松道。南庄在大名府城西南,沿着马颊河向西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是房氏在大名府城周围的田产之一,昨日房氏兄弟二人正是在南庄和周边村子雇佣的脚夫,运送田庄年节里产的各种特产,返回大名城的。
房氏在南庄经营多年,又有许多庄客驻防,即便是周边的村落也或多或少与南庄人有亲戚关系。按理应是房氏的“安身之所”之一。但也许正因如此,才使房承宗在雇佣脚夫时放松了警惕,混入了眼线。但眼下,南庄对于他们来说堪比龙潭虎穴,他们又何必冒险遣返呢?
“叔父,我想那两个袭击你的蒙面客,应该就是我们车队中失踪的两个‘脚夫’了”房承业解释“否则一切事情,怎会如此无巧不成书?想来他们或许本就是同党,混入我们队中可能正为了混入府城去救那囚徒。只不过正好路上遇到罢了。”
“而如此也可解释他们为何刚刚突然消失了”房承宗也补充道,“变故出乎我们的意料,也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未曾料到那囚犯会被转移,更未曾料到会在路上相见,甚至连夜行用的蒙面黑巾都未曾准备,只能匆匆离开前去追寻那囚犯。”
言至于此,方弘松虽不算聪明,也多少能猜出一二:这场劫案是突如其来的,劫道者也未有准备,现在又已接近傍晚,三人必须先找地方落脚,否则这么晚进府城反而更加可疑。而既然两个劫道的人是从南庄附近应募混入车队的,那么南庄附近必然有他们的落脚点。在没有更进一步的信息情况下,南庄确是最有可能的目标。
“驾!我们追!!”房承宗领头在前,一鞭抽在马腿上,几人随之一同绝尘向西而去。只留下那渗入雪地的马血,晕染出一片刺眼的污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