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的一个春日,父母都上班去了。十八岁的我独自在家,坐卧不宁。一种不祥的灭顶之感袭来,压迫得我浑身发紧。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我不停地问自己。终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从书箱里翻出一本鲁迅的文集,挑选了一个干净的日记本,从笔盒里取出一支钢笔。犹豫了一下,又拿起一瓶墨水。然后从床上抽出一张小毯子,卷起来,把它们都塞到黄书包里,锁上家门。我离家出走了。
从家里到县城32公里。我没去坐车,可能觉得既然是出走,就该步行。暮春天气,太阳暖暖的,路边的草木庄稼勃勃生长,只有我一个人恹恹地在落魄中走着。
傍晚的时候,才走到学校。进校门后,我踅到操场的一个角落,不敢靠近教室。就这样僵僵地站着,站了很久很久。
天完全黑下来了。晚自习的铃声一次又一次响起。夜气凉透,我才开始从操场向亮着灯光的教室挪步,最后仍然停留在十米开外的暗影里,再也没有向前踏出一步的勇气。很想遇到一个同学,却又害怕遇到。我在等别人来发现我,告诉那个关乎命运的消息,它决定着我下一步的方向。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面前走向教室。将要踏上台阶的时候,他忽然转过头来,看到了我。“咦,你站这干吗?”我走过去,嗫嚅着刚要开口,他又说:“你预选上了啊,怎么还不来学习。”
他叫李光勇,是个老大哥一般的厚道人。至今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幕,记得那一刹那他微笑的表情。
我说“哦,你早就来了啊。”假装平静地走进教室,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冰凉麻木的身体逐渐回暖。当晚在宿舍随便找个床铺睡下,因为比较自信的同学,都把行李留了下来。
第二天早早就起来去了车站。到家后告诉父母,自己预选通过了。然后悄悄把毯子和《鲁迅选集》放回原处,整理好课本试卷,把刚带回家不久的被褥再打成包,扛回了学校。
经过预选,班级里的人数减少了很多,气氛开始沉闷紧张起来。那些没通过预选的同学,就此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有些再也没碰过面。
后来我有幸考上大学,经常回想起那个长途跋涉的下午。设想那年如果我没有通过预选,会去哪里,后来又会怎么样。也许真如自己打算的那样,成了一个浪迹天涯的作家?谁知道呢。直到今天,我从未和任何一个人说起,在那个荒唐的日子,我所受到的炼狱般的折磨。
我侥幸多考几分,通过了预选。也无暇去多想那些被迫就此离开学校,一辈子都没摸过高考试卷的同学。在庆幸自己能挤上独木桥的时候,心里偶尔也会隐隐的泛起一丝苦涩感,其中就杂糅着些许为同学命运而起的憾恨。
也许他们后来生活得很好,自己早就不以为意,但我还是为之抱憾。而直到后来取消了预选,我才明确意识到,内心深处慊恨的指向,是不合情理的制度。
有一种残酷,是人为造成的。那不叫竞争,叫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