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姥爷走的这一天,是个突然降温的深冬凌晨。
他在监护室的那一夜被机器环绕,伴随着“嘀嘀”的声响,一直沉沉睡着。我在家里等着消息,但好像又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消息,或者说,害怕有消息。
那是个寂静又漫长的夜。我不敢睡着,怕醒来后迎来的是不想听到的结果。于是熬到不能再坚持才入睡,默默祈祷着,上天再多给他一点时间。
后来的我大概是睡着了,原以为睡了很久,醒来看了一下时间,是凌晨一点多。辗转反侧,发微信询问,知道了消息。
“走了”。
屏幕里的字让我茫然,难过,恍惚,难以相信。
一时间百感交集,一夜再无眠。
“9点告别厅”。
我打开灯,坐在床上愣着神。人总是要这般矛盾,惧怕一个人面对黑夜,又惧怕黎明会迎来分别。捱到清晨,我洗脸梳起头发,决定以干净整洁的样子,去好好送他。
阳光撒向了湖面,风呼啸过山野,吹动时间缓缓向前。只是对于姥爷的记忆,停留在了昨天。
告别厅。原以为我会惧怕这种场合,但这次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走近看着姥爷,他好像变了样子,变得瘦小了许多。我在心里和他说着话,想让他放心,不要害怕。他最亲的人都在身旁,陪伴着他。
照片里的他笑的特别慈祥,温暖的让人想哭。这是在他生病后我和他一同去海岛上拍的,那天他很高兴,我们还吃了喜欢的海鲜(姥爷以前搞过养殖,对海鲜很有研究)。饭后,我们一起看着海景,我拿起相机给他拍照,他很配合,还特意让我拿给他看拍的怎么样。我知道,他是想通过照片给我们留下一个美好的念想。
我们彼此心意相通,有些话无需说出口,只是忧伤划过心头。
姥爷其实是个悲观主义者。对于疾病,一向要强的他无奈、恐惧,但又坚韧顽强。治疗的一年多来他很棒,带着牵挂和病痛闯过了一关又一关,虽然说过丧气的话,但不曾真正认输过。我夸他不愧曾经当过兵,他望着我,没有否认,若有所思。
他的儿女个个孝顺有所成,在他的治疗和照顾方面竭尽全力,甚至可以说是不眠不休。我相信他是温暖幸福的,哪怕是到了生命尽头。有次他度过了一个危险期,他用嘶哑的声音缓缓地说:“我病了,孩子们我真的舍不得你们,你们支持我我也支持你们,我是你们永远的想念者”。
他一定有不舍,自始至终都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所以反复的治疗、病痛都没能让他放弃,谁都没有放弃。可惜人无神力。他靠着不屈的意志力和对家人的无限不舍,迎来瘦弱,迎来浮肿,迎来无力,迎来器官衰竭,直到最后一刻。
那天夜里,家人看着昏迷虚弱的他,与他说着话,他边听边流下了泪水。
降温的一天,很冷。
不过天气远比想象中的好,风虽然很大,但阳光甚好。恰如我和他生前最后一次见面时,靠在他肩上,陪他晒的窗外那缕太阳。
那时的他意识还算清醒,听我们在说趣事,然后冲我微笑。那样的微笑自他生病后很少能看到,他握住我的手,温暖又柔软,他还是那样和蔼可亲。
就这样,思念随着冬日凛冽的风,在寂静的山野间回响。
想起了那句:
“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又向连绵的远山奔去。
天穹下,万物浩浩汤汤,
在季节的轮转中,
沉默地涌动,盛大地奔流”。
这样的好天气,我想他一定乘着风驾着七彩祥云,去到了一个好地方。

恍惚间,儿时的记忆如泡沫般缓缓浮现,飘荡在空中,温暖、轻盈、晶莹剔透。
冰凉双手摸上脸蛋儿的触感:熟睡在冬日暖和的炕头上,姥姥在厨房用大锅做着早餐,回想起来我从来不知道她都是几点起床的。鼓风机和炊烟,院子里偶尔的狗叫声,炕上的老式粉色印花床单混杂着炕席独有的焦香味道,那是属于童年的声音和气息。从虾湾值夜回来的姥爷每天都故意用冰凉的手冰我脸蛋儿叫我起床,熟睡的我一声“啊”的同时,也会听到姥爷的大笑声,有时我很生气,却忘了关心他为何双手冰凉。他说我是大懒猫,嗔怪着让我快点起床,带着我一起用带有大红花的搪瓷盆洗脸。姥爷洗脸都是把干净的毛巾浸在温水中,拧干后敷在脸上,双手摁着毛巾上下搓着,很多时候会连带我一起搓出来。洗完脸后他会刷牙、刮胡子,刀片式的刮胡刀在脸上使用时会发出“滋滋”的声响,我一般会在一旁认真看着这一环节。姥爷真的是一个讲究又体面的人。
蛋清和热牛奶上的膜:大锅的锅盖一掀开,白色的水汽随之上升,四处弥漫。这种锅加热出来的食物,现在想来确实更加美味。剥开鸡蛋会发现蛋清变成了微微棕黄色,小时候的我只喜欢吃蛋清,这一点和姥爷一样。姥姥每天都会重复着一样的话:“吃蛋黄好,蛋黄里面有卵磷脂”,怪姥爷就知道惯着我。加热的几碗牛奶,漂浮着一层可口的膜,我会抢着把姥爷碗里的一起吃掉。他有时让给我,有时则抢着吃掉故意气我。其实,他应该也很喜欢吃,现在想来真想全部都留给他。
偷糖果后的笑:姥爷神秘地朝我招招手,把心领神会跑过去的我抱起来举高,偷几块姥姥藏在高处的零食或糖果。我们往往会一起偷偷分享,被发现后面对姥姥的审问我们也会一起装糊涂,姥姥拆穿姥爷时,他会一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一边开心地笑。那时的他,还抱得动小小的我,会因为好玩的事情哈哈大笑,自他生病后,走路、站立变得愈发困难,我也没有见过他那样的大笑了。
打牌时的耍赖:姥爷会不厌其烦的陪小时候的我打牌,还会像我一样偷偷耍赖。快输了便把扑克牌掀翻弄混然后哈哈大笑的场景,回想起来还是会嘴角上扬。记忆中的他,是最有耐心的,家里的小朋友都喜欢他。
院子里的光阴:姥爷老家是一个沿海的小渔村,房子是他后来自己盖的,6亩地的面积,有许多用心布置的房间和一个大院子,还有考究的小回廊,坐在炕上就可以看到远处的大海,那是我童年骄傲的乐园。院子里有两颗大松树,一颗陈年石榴树,许多冬青和月季花,还有一颗无花果树。小的时候,姥爷会在院子里用轮胎给我扎好秋千,无花果成熟的季节会带我去摘下那甜甜的果子,还有一条叫虎子的黑盖,能听懂姥姥的指令在什么都看不见的大雾天去海边接姥爷回家。
走廊里推着专属小推车的叫卖声:姥爷老家的房子里,有着一条用心布置的长走廊,每天我都嚷着他用小推车推着我从这头走到那头。尽管每天很辛苦,但他会不厌其烦的满足我,嘴里还喊着“卖小孩儿咯~”。中途经过书房时,姥爷会说要把我卖这个地方,那也是姥爷的秘密基地,里面摆满了他在江西当兵时从景德镇背回来的各式各样的瓷器,墙上挂着巨幅扇子画,我还记得上面画着一只孔雀,盛大、昂扬又绚烂。恰如那时的姥爷,也是正值盛年。
拄着拐杖送柿子的老人:一个晴朗的午后,和姥爷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趴在窗前看风景,突然看到了老姥爷拄着拐杖来给我送柿子,我俩便赶紧跑出去迎接。时光流转,先人的样貌我已经没有印象了,但他拄着拐杖走路的样子始终记忆深刻,那时的他大概也有八九十岁的高龄了。二十几年过去,送柿子和陪我拿柿子的两位老人如今均已不在人世,但愿他们能在另一个天地间团聚,笑着品尝甜蜜。对了,姥爷他很喜欢吃柿子。
总有办法的他:姥爷兄妹七个,他排行老三,早年粮食紧缺的时候,都是挨过饿的。听说姥爷小的时候便头脑灵活,勤劳肯干,自己摇着小船便能出海捕鱼。粮食不够吃,他自己每当找到红薯苗就到山里种下,收获时拿着红薯下山还有大人在一旁说他肯定是偷的。一旁山里的农户站出来,告诉那人自己是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今天种一颗明天种一颗,才结出这些的。姑姥和我说,早年生活困难,她那时决定去新疆谋生活,姥爷送她上火车,那时他们都没有吃饭,姥爷身上也没有钱。姥爷让姑姥稍等一下,走到火车旁卖生花生的摊位前,姑姥说只看到姥爷蹲在那里在衣服各个口袋里摸索一番,不知道给了摊主什么东西,最后用手捧了一把生花生来到车里,给了自己。
胃不好的他:姥爷年轻时当过兵,后来办理了病退。印象里姥爷胃一直不是很好,后来才知道是有一年抗洪救灾,姥爷和战友们两三天不眠不休救人。部队送来包子,好几天没吃饭的姥爷一口气吃下好几个,导致胃部撑破,手术切掉了三分之二。据说,姥爷最后在水里救上来三个人,他真的是个英雄。
第一台电视机的观众:姥爷年轻时家里很穷,姥姥的父母去世得早,从小跟着哥嫂生活。据说两人刚被介绍认识时,姥爷指着别人家的房子,对姥姥说那是他的房子。后来两人结了婚,姥爷走南闯北,当兵病退后在老家做过不少生意,也是村里第一个搞水产养殖的人。有一年本地生意不好做,家中拮据,姥爷便去外地卖货,扛着一个麻袋回来,姥姥赶紧跟上去问他有没有把货卖出去,只见姥爷骄傲地把麻袋往炕上一扔,对姥姥说:“呐,数吧”,原来麻袋里装的都是不同数额的钱。后来姥爷靠着自己,买了村里第一辆自行车、第一辆摩托车、第一台电视。母亲和我说,当年姥爷买回电视后,每到晚上全村的人都争抢着来家里占位置看电视,连院子和天台上都站满了人。母亲那时还在上小学,晚上早早吃完饭就开始像小大人一样引导来家里看电视的客人,最有趣的是到了晚上发现自己的班主任也在。母亲说,那时候给一个小孩子心底带来的骄傲、幸福和满足感,是其他事情无法比拟的。
好人家的孩子是惯不坏的:姥爷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妈妈是老大,舅舅排行老二。姥爷不是重男轻女的人,小时候村里聚餐,很多人家女孩子不能上桌,姥爷也会抱着小姨上桌吃饭。早年姥爷去上海出差,会给妈妈带回来上海流行的最新款衣服还有铅笔盒;做生意时和朋友到市里吃到了刚刚出现的自助餐,姥爷回家后也会第一时间带着家里人去品尝。他会尽最大努力为家人提供最好的生活,用力托举着孩子走出农村去见世面,别人说他太惯孩子,他会自信地说:“好人家的孩子是惯不坏的”。事实证明,他说的没有错。
打翻的暖水瓶:小时候的我不小心把暖壶碰倒,开水涌出烫到了姥爷,姥姥生气地把我推到一边,我流着泪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但后来姥爷笑着和我反复形容他被烫到以后的动作是多么搞笑,我便破涕而笑。其实,那天他被烫得很严重,我知道他是在想方设法宽慰我。
爆改的自行车:大概在我上初高中时,姥爷看好了我闲置的自行车。他说他买菜比较方便,我便赶紧送给了他。那是一个变速的女式自行车,对于姥爷来说高度正合适,骑着也省力。他找到一个修车摊位,将原来的自行车座扔掉换成了一个又大又软的车座,让我哭笑不得。那时的他还可以骑车买菜,隔三差五还会跑到新房去添置物品,和朋友们打牌聊天,他走到哪里都很受人欢迎。后来腿脚不便时姥爷只能推车走,他说出门买菜算是一个拐杖,再后来就只是在楼下晒晒太阳抽根烟了,人也逐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如今想来,好怀念他身体硬朗的时候,至少那时的他没有被病痛折磨。
藏起来的香烟:姥爷最大的爱好,便是抽烟。毕业参加工作后,我一次性为他买了很多条烟,这是我小时候对他的承诺。那时我许诺说等我长大赚钱了给他买烟,他笑着说我哪能活到那时候。买给他以后,他很高兴,赶紧拿着放到他房间里。不论谁送他香烟,姥爷都是这样,他大概有一个藏宝库。送香烟是个让人矛盾的选择,明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却又知道送别的东西都不会让他那般开心。于是,家里人在矛盾中大都选择了后者,只是都达成了默契——送他好烟,劝他少抽。
鲅鱼馅水饺的味道:姥爷喜欢美食,最拿手的是调制鲅鱼馅。新鲜的鲅鱼取鱼肉,加以几种简单佐料,拿着筷子朝一个方向不停搅动,直到达到他想要的状态。姥爷调的馅料,可以包水饺,也可以做成鱼丸,吃起来肉质滑嫩,没有丝毫腥味。他生病期间,结束一段时间的住院后回家休养,对回去看他的我说:“明天晚点再回去吧,中午我想给你弄个鲅鱼饺子吃。”姥爷走后,每当我看到鲅鱼水饺,我都会想到他,只是别人做的,都没有姥爷亲手做的那么好吃。有一次我梦到姥爷说想吃鱼丸,我说你生病了等我帮你做。但不知道怎么睡着了,睡醒以后发现他一个人在厨房里搅好了鱼馅,我哭着问他怎么不叫我,心疼他又劳累了,他嗔怪着说叫你干什么,随后便着急地出门说要去储存起来。那天我们家里人买鱼做了鱼丸,为他盛出一碗,希望他能品尝到。
送给我的官帽椅:姥爷有把官帽椅,珍藏了多年,有一天他突然和我说,这把是留给我的,让我尽快搬回家,也许那时他便预感到自己的病情了。另外一把他说会留给舅舅的女儿,不过悄悄和我说:“不如这一把”,我笑出了声。其实我从未在意这些,妹妹们应该也一样。姥爷的三个子女,团结又和睦,彼此间都是互帮互助,从不会计较得失。爸爸曾经对朋友评价说,妈妈兄妹三个是“铁板一块”,说姥爷这三个子女换做旁人家能有任何一个都是福报,但是这般优秀又孝顺的孩子,姥爷有三个。所以,姥爷很有幸福感,很珍惜自己的生活,很舍不得他的孩子们。
搬新家聚餐时的眼泪:姥爷是一个感性的人。几年前,我们家在当时这个城市算得上最好的小区里买了一套新房子,搬家后便邀请姥姥姥爷来住一段时间。全家人在新房的第一次聚餐吃得很丰盛,还喝了团圆酒。席间,姥爷突然热泪盈眶,激动地说:“哎呀你们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我真是太高兴了”。爸爸走过去笑着安抚姥爷,大家笑着笑着也都湿润了眼眶。
看见我时的哭泣:姥爷生病后回家休养,我回去时他正躺在炕上,他看着我突然放声哭了起来,我把脸和他的脸贴在一起,安抚着他的情绪,家里人也在悄悄拭泪。生病的老人和小孩子很像,正如我小时候受委屈时也会钻进他的怀里,亦或躲在他的身后。
小饭桌的成员:姥爷刚搬到城里住的时候,住的是我们曾经的房子,房子虽然小一点,但是装满了温馨团圆。我从小与小姨关系最为亲密,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她带着表妹回来。那时吃饭餐桌坐不下那么多人,我们三个小孩子便跑去炕上支一个小桌子一起吃,姥爷吃完大桌也会过来陪我们。后来姥爷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我和妹妹们也陆续离家上学,一家人齐聚的时间比较少。去年中秋,是陪姥爷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他说过节不在医院了,要回家一天。那天的餐桌同样坐不下,我和两个妹妹在客厅支起小桌子吃饭,姥爷在大桌吃完后,特意说要过来陪我们吃一会。是啊,就像小时候那样。那天他吃得不多,走路需要人搀扶才能慢慢移动,但是精力尚可,我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其他人,都在忙着吃饭和说话,虽然知道姥爷第二天要回医院,但能看出都是愉快的。姥爷走后,家里人许久都走不出悲伤,经常触景生情,一起团聚吃饭时,话也变得少了许多。以往姥爷在餐桌吃饭时,每次都坐在同一位置,为了尽量不触及到大家的伤感之处,每次我都会抢着坐在那个位置。
长大后的祝福:姥爷去年过生日时,我们所有人一起去为他庆祝。那天他很高兴,饭桌上,他举起酒杯,对我和男朋友认真、颤抖地说了一句:“我祝你们婚姻永远幸福”。我嗔怪他话说得太早,但现在看来那时距他离开我们也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那是我们为他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人们都说:人不是活一辈子,而是活几个瞬间。
生命中那些不曾惊天动地,却嵌在血肉里的深刻记忆,此刻如同被摔碎的水晶糖果碴——微小、尖锐、闪着光。
这是属于灵魂深处的疼痛与甜蜜,也是这个世界给我的馈赠。
我写下这些记忆中的故事,想向这个世界证明:那个爱喝茶,喜欢养花养鱼,出门一定会戴着帽子的老烟迷,他曾经来过。
这样一位可敬、可爱的人,曾经在这个世间真实地生活过,奋斗过,回馈过,留下印记过,深爱过。
在这一刻,瞬间与永恒同名。
我们会永远爱他,怀念他,铭记他,会带着回忆与思念好好生活,走完这一世的旅途。
最后,借用春晚王菲那句让我泪目的歌词:
“远去者去了远方,愿他,都安心”。
晴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