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极瘦,与我同行,要高出我半个头。他有些木讷,一些简单的意思闷在肚子里,想要利索地表达,就会一不小心牺牲些头皮屑与胡子茬。
他干活有韧力,也体贴人,大家都喜欢跟他呆在一块,哪怕沉默,也温馨。
当然,这只是白天,一到晚上,他就闹腾得不行,也许是白天闷得太久,也许是肚子里的货实在太撑,一整晚,他的一方天地,沸腾得让人耳根不净。
他打鼾,说到这儿,我必须加重语气,他严重地打鼾。鼾声一起,让人忘记了他所有的好,只想一脚将他踹到九霄云外,滚出十万八千里。
关于他的鼾,我实在深深地烙在脑子里。本着客观公正,实事求是,如谈家常一般,不壮观地拔高,不卑鄙地贬低,趁他现在去打水了,我要偷偷叙一叙。
他的鼾五花八门,丰富多彩,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有时像小提琴,悠远绵长,如泣如诉,让听到的人心生悲戚,辗转难寐。有时像大鼓,铿锵激越,震得床板都颤栗,听到的人心潮澎湃,只想披衣而起,穿越回古代,奋勇杀敌。
有时像一串串水泡,挣脱水草的羁绊,终于见得天日,无悔无怨地绽放自己。有时像喉咙里有一块牛皮蒙着,低促沉闷,上气难续下气,让听到的人心悸,一遍一遍点亮电灯,看他是否还有呼吸。
他的鼾极不规律,有时循环往复很匀称,似春雨润大地,让我刚刚习惯,准备眯眼睡去,他忽然就改变了节奏,化作雷声阵阵,天崩地裂。有时睡了好一会,他轻轻悄悄,无声无息,我以为他打鼾打累了,要歇息歇息。哪知,一眨眼功夫,如同鸡鸣,丝丝缕缕的声音像天外飘来,尽管没人喝采,他却兴奋得越来越急。那一刻,我明白了,他打鼾就像唱戏,有时也需要酝酿。
人们都说胖子爱打鼾,可他瘦得像一根豆芽儿。人们都说累了爱打鼾,可他休息一天,晚上上床了,依然不知疲倦地继续。哪怕是白天,若没人与他聊天,看起来坐得堂堂正正,一会他也鼾声如雷,哪怕旁边别人将麻将摔得噼噼啪啪,他的表演根本不分场地。
我们说他具有打鼾的天分,他却说是别人将他带进沟里。
初中那年,他很不幸,六个人的宿舍里,五个人打鼾,轻重缓急,远近高低各有不同。当我们抱怨现在的他时,他曾不止一次红着脸向我们表明心迹,冤枉啊,哥哥们,我实在是身不由己。都怪当年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更可恨当年的老师,分宿舍时打了瞌睡。
你不知道,那些日子,我天天要么睁着眼数星星,要么翻来滚去烙烧饼,我本来很胖,就是那个时期,一直失眠,才让我瘦得如此彻底。
好在我悟性极高,很快练就不坏之身,掌握了打鼾的要领,并博采众长,发扬光大,形成独特的风格,将打鼾发挥到极致。
难得那天何君灌了些蛤蟆尿(啤酒),超常发挥,那么些话一气呵成,意思清楚明白。他打鼾是他练就的反抗的武器,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在鼾声中,唯有以鼾声相和,才是最完美的不屑。
还听人说,他结婚后,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沙发,但最终还是无法违背异性相吸的自然规律,他老婆在他的鼾声中将日子过得很惬意。
只是依然在人前人后,半嗔半怒地说,当初只怪自己太传统,要是厚着脸皮答应他一回,睡一次,权当试试婚,自己就不会过得这么窝囊,现在不知会在谁的怀里美滋滋。
何君便会嘀咕一声,臭婆娘,太不知足了,当然这声音极低极细。
何君的鼾并不总是负面的,它曾经挽救了我们的财产损失。
在工地上,我们睡的都是板房,在夏夜,经过一天的炙烤,里面完全像蒸笼。同事们一般都睡得很晚,白天的劳累加上晚上与蚊子博斗耗费大量的精力,一旦睡着,便睡得很沉,也无人理会何君的鼾声。
那一晚,照旧将窗户大开,同事们很快睡去,何君也很配合,鼾声轻悄细密,只沉醉在自已的世界里。
下半夜,竟来了一个小偷,拿着一根带钩子的长棍子,来勾我们的衣服,企图窃取钱财和手机。这样的事在工地上经常发生,这样的小偷也是惯犯,都是工地上的人,但因有一段时间没发生,天气又太闷热,大家都大意了。
小偷轻车熟路,很快便勾着衣服,快收到窗口时,何君像受到什么刺激,又好像看到什么,忽然一阵鼾声似憋了很久,一下子炸开了,惊天动地,震得板房嗡嗡作响。
小偷猝不及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将上衣口袋的手机摔出来了,不偏不倚,蹦进旁边的臭水沟去了。
天上月影朦胧,小偷只顾蹶着屁股勾着头,双手在水沟中摸索。正好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同事看完投影从外面回来,一下子逮过正着。
第二天,小偷被老板拉到众工友面前亮相,很多人拥上前去要小偷赔钱的赔钱,赔手机的赔手机,小偷狼狈不堪,偷偷遁去,再不露面。
工地宿舍从此太平无事。
何君的鼾从此披上一层神秘的外衣,人们争相传说,那鼾似暗器,可致恶人五步流血,七步仆地,那鼾长着眼睛,让好人往好的地方走,使坏人无处遁形,那鼾让勇者更勇,让怯者心惊。
那是神奇的鼾,何君当之无愧,被我们封为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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