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

     海棠树在晨光里打不起精神。茂密得已经透过窗棂伸进屋子里的枝条上沉甸甸地坠着饱满的花。只是无人采摘。

  清晨的阳光洒进门窗,给这间清寒单调的屋子镀上一层暖色。屋子里的布置简单得让人觉得空虚,不像是住人的地方。靠窗的床边立着一架织机,梭子停在了一半,留下一幅未完成的缂丝画。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未经打理的发散着,半睁的双眼空洞无神,苍白的面容如纸。那些浮动在空气与阳光中的细小的尘埃,如同她此刻游丝般的气息。

  女人费力地撑起身体,瘦骨伶仃的手在空气中抓着。

  窗台上放着一只药碗,药汤已经干了,只留下碗底的药渣。那一枝伸进屋里的海棠树枝已经开始凋谢,花瓣片片剥落,纷纷扬扬落满了窗台,有几片落入了药碗里,轻轻覆盖住了药渣。

  女人靠着床头坐起来,一只手撑在床沿上,另一只手拼命地去够窗台另一侧一把生了锈的剪刀。仿佛那把剪刀有千斤重,她的手离开窗台的时候竟被剪刀带得向下坠去。

  又是一阵风拂过,窗台上的海棠花瓣飘进了屋里,降落在床前的地上,盘旋着、摩挲着地面,终于停息。

  女人微微失了神,闭了闭眼,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挥之不去的烟霞,色彩明艳。她咳嗽着,将身体从床上探出去,试图去够织机上织了一半的画。抓住画端的那一刻,她像终于有了支点一般瘫软了下去,阳光下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隐约有什么闪烁。

  她用不剩多少力气的手死死攥住缂丝画,另一只手里的剪刀却毫不犹豫地对准了梭子停顿的位置。“咔。”只是一刀,千万条丝线齐齐断裂,被强行剪短的线头垂落下来。“咔、咔、咔。”剪刀向前推进,眼前赫然是一片狼藉。

  仿佛是这一个动作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扶着织机喘息。缂丝画已被她攥出了褶皱,本无多少血色的关节也泛了白,额头上细细密密一层汗珠。

  “咔。”随着最后一点关联被斩断,那幅织了一半的画卷脱离织机落在了地上。她看着凌乱翻卷的丝线,低低地笑了起来。

  剪刀终于脱手落了下去,撞击地面的突兀声音惊动了婢女。片刻前拿着它的那只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搭在了床沿上,晃了两下便再也不动。

  “夫人!”

  靠在双头的身体穿着纯白柔软的衣裙,盖着纯白的被子,黑发未梳却不凌乱,合上的眸子里有一行泪自眼角滑落。

  在惊慌无措的婢女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的身体随着微凉的风渐渐冷了下去。

  海棠树在阳光下灿若云霞,只是海棠无香,盖不住碗底药渣弥漫开的阵阵苦涩。

  我想过许多种我们之间的结局。也许因战乱天各一边,但飘零半生后总会久别重逢;也许并辔北上,去到梦里的白山黑水,胯下的马发间飞扬着风沙;也许她出嫁,远走他乡为异客;也许……

  可我就是没想过这样一种结局。

  阴阳相隔,永无再见之期。

  她说过,人活着就要想着自己只活这一世,根本不存在什么来世,及时行乐,莫寄希冀。所以要将余生全部的浪漫与孤勇奉献给所钟爱的一切人和物,要挥霍毕生全部的热忱。

  我不知道所谓的碧落黄泉是否真的存在,也只有等死去亲眼看一看才能知道。

  若真的有,那时再去追她,怕是来不及了。她早已辗转过轮回,说不定已嫁过人家。她不会再记得缂丝,不会再记得织了一半的莲塘乳鸭图,不会再记得天下第一的心愿,还有一个叫做袁梅的姑娘。她失了傲骨,沦为平常女子。这样的自己,如果叫以前的她看到,定是厌恶至极的。

  活着时,我只能当没有。她会化成一抔黄土,等世事翻覆抹去她呕心沥血雕琢而成的最后一点蛛丝马迹。

  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风吹过竹林,如轻涛拍岸。

  茶壶精巧雅致,较之其他壶身修长,有绽开的腊梅雕琢其上。提手似木枝纹理清晰,亦有雕刻的梅花盘旋。

  我伸出手去够茶壶,还没摸着提手忽然闻得阵阵幽香,极深沉,又极恬淡的。

  风乍起,眼前忽然一片灰白,天地倒转。

  明明睁着眼,却好似困得眼皮打架一般,视线里隔着几层纱,意识也开始游离。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尖,似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摇晃着我。

  全身猛地一颤,是急速下落着终于触到了地面,长途跋涉后终于在驿站里坐定。我睁开眼,意识到方才是一场梦。

  山雨欲来风满楼。

  对面的位子空了。我探出身去将她用过的杯盏倾向自己——茶喝完了,碧螺春浅青的叶躺在杯底。

  我心里一惊,紧接着惭愧袭来。这是我第一次听着别人讲故事睡着了,她莫不是生了我的气,提前离开。

  我小步跑下楼去,在踏下最后一级台阶的同时环视四周——袁梅正站在紫金炉旁,目不转睛地盯着袅袅白烟。

  “喜欢吗?送你一个?”我笑着蹭过去,心里松了一口气,一边盘算着如何为自己的失礼致歉。

  “陈湘。”她忽然开口,眼神竟有万般柔情。

  我干笑了两声,“对,沉香。”她竟能仅凭嗅觉辨认出香的种类。

  “我说她的名字,叫做陈湘。”她将视线从紫金炉上挪开,斜向下注视着地面,继而又一分分上移,与我对视了片刻,终于投向了楼外的竹林。

  “我在讲故事的时候,一直没有告诉你她的名字。”她靠着柜子,偏头看着我,忽然笑了,“所以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顾客?不告诉你名字,你就在他们讲故事的时候睡觉?”

  “袁姑娘你误会了……”

  “你不用担心我生气,其实我挺喜欢你这样随性。”

  竹涛依旧。

  寂静得只听得风声的气氛中,我掀起紫金炉盖,打算添上香。

  “不必添了。我该走了,等下一个人带着他的故事到来,你再为他添上属于他的香吧。”

  山石被雨水涤浸,显出温润的色泽。整片竹林在烟雨中愈加静谧,我贪婪地呼吸着混着泥土气息的空气。我和她执伞一前一后,手中提灯摇晃,在青石路上投下一圈暖黄的光晕。

  她转过身来,雨水自油纸伞滚落,在我们之间形成珠帘。“你和她很像,只是她那般心高气傲,到头来,倒不如你逍遥自在。”

  我不知她是否是在羡慕我,但我知道就算我与陈湘再像,也永远不可能变成陈湘,去安慰她了。

  “像你一样,什么都不在乎,多好啊。”她用叹息一般的声音喃喃道,“有一日,我也能放得下她吧。”

  我忽然想要说一些挽留的话,但觉得不合时宜;想要说一些送别的话,又不知如何开口。

  “就送到这儿吧,你不应该再踏出这片竹林,去触碰外面的世界了。”

  既然如此,让我,以目光送你到山下,一片华灯初上的广袤繁华。

  暮色四合,竹林深处,一盏明灯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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