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关键字:灯。
一根刚点燃不久的蜡烛,烛光照亮整个房间。黄色的外焰不安分地跳动着,每当有风吹过,它拼命地想逃,却也逃不掉。内焰被外焰全方位包围,无法自由地做自己。蓝色的内焰牢牢地抓住烛芯那棵大树,哪儿也不想去。那棵大树就是根。
看到“灯”这个字,第一个在我眼前闪过的,就是这盏烛灯。有点儿奇怪,想想也没有那么奇怪。小时候看见的第一盏灯是瓦数不高的白炽灯,停电的时候才点燃一支蜡烛,这盏闪烁的烛灯。
烛灯的一面,是半靠着铺盖的我爷。自我记事儿时起,我爷的铺盖卷就经常铺在炕上。他不动,铺盖不动。他动,铺盖也不动。曾经我就天真地以为,铺盖长在了炕席上,比爷躺在上面还牢固。对,炕席,用枝条编就而成的,隔离开了炕上的土,有时会通过缝隙渗出一点土灰来。
停电的时候,就是我爷开授讲堂的时候。我爷讲的故事很多,关于他小时,关于他上学的时候,关于他当童工的时候,关于他逃难的时候,关于他奔波的时候,关于他挨饿的时候……说得很少的,是他差点儿给人家当上门女婿。这个话题,只会在我奶出去办事的时候讲。我奶回来了,话题也就中断了。
我爷想说的,愿意说的,会重复几遍。他不想说的,任凭怎么问,他都沉默。
我爷说,他最看不了的,是电视里用扁担挑着孩子逃难的镜头。
那个画面我有印象:一位中年男人挑着挑子,扁担的一前一后各是两个圆形编筐,每个编筐中坐着一个孩子。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背心,衣服上有洞,脚步匆忙而焦急。没有看到同行者,男人的背景,是各个方向奔跑的路人,没有方向,未见同伴。
颠沛流离的年代,活着就是一种幸运,没有人能逃脱。个人的力量,在时代的演变面前,蚂蚁还不如。我爷掩面而泣,顾不得他平日里的威严。他在镜头中看到了自己,正于逃难的洪流之中,不知所向,生死未卜。他感觉,他就在中年男人的背后,惊慌失措分不清哪里是家,哪里即将是家。
我爷还说,他跑了多久,忘记了。多久没吃东西,忘记了。战争的炮火就在身后。待实在跑不动了,在一户人家外面停下来才发现,胳膊上不知被什么刮了好长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流到了衣服和裤子上,都已经干了。又累又饿,他没有理会这个伤口。
爷在抽泣着。那一刻,他像个孩子,找不到家孩子。出来后,他就没有找到过家。回去过,但什么都变了,甚至地名都不存在了。岁月将所有都吞噬掉了。
几十年前我爷背离了家,几十年后家也不再接纳我爷。这是双向的“背叛”,看似扯平了,但心里永远也扯不平。
我坐在烛灯前,影子投到两间房开外的山墙上,好大一堵黑色的背影,大到头已出现在房顶上。我扭着腿坐着,影子也跟着我扭着,拉得更长。我不会盘腿,至今也不会。我爷曾说,太勉强的事情,就别勉强,别掰坏了自己的腿。
看爷悲伤,我又无力,一激动,我的腿抖动了一下,炕席因使用时间久起了刺,扎进了我的小腿上。我拔掉了刺,一小滴血迸了出来。我用手背蹭掉,不再理它,像爷忽视了他曾经伤口的痛,不再想起。
忽略了真的可以不痛了吗?我爷说不痛,但他依然记得。
我一直视我爷为偶像,我爷说什么,我信什么。我爷是我的信仰,清楚又坚固的信仰。我是否可以告诉他,他的家找到了,他等不到看见而已。
沈从文说,我走过很多路,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人。有道理,我看过许多灯,走过许多城市,穿梭过许多隧道,翻越过许多重山,却只记得一盏点在夜里的灯,闪烁又明亮,光辉无比。
这盏烛灯,燃不尽,风吹不灭。
爷走了,又没走。爷还在烛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