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小站有一公里多远,有个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庄。
村庄里有四家茶室。重新回到小站后,柳春花几乎每天都在茶室里泡着。每天早上,柳春花睡到十点以后起床。起床后,柳春花会精心地打扮一番,描眉,描眼线,涂口红,抹腮粉,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弄好。在十一点以后,柳春花才开始胡乱地做早饭,她不再像没离婚时,隔三差五地拖地抹桌子茶几洗衣物。四十多平米的房子,八九平米的客厅,似乎成了多余的地方。客厅里的物件落下了厚厚的灰尘。吃过午饭后,柳春花匆匆洗过碗筷,然后返回卧室,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又在脸上捯饬一回,才领着儿子出门。
儿子秋阳已能自己走路,他高一脚底一脚地跑在柳春花前面,像一只迷茫的小狗。柳春花通常会打一把伞,有时她会不耐烦地大声吆喝儿子快走。柳春花经常去的一家茶室就在贯穿整个村庄的公路边上。公路上车来车往。茶室门口安装有水管和水龙头。每天都是相同的画面,柳春花在茶室打一个下午的麻将,儿子在水龙头前玩一个下午的水,玩得通身的湿。麻将散场后,柳春花走前,儿子走后。儿子像一只牧归的小羊,柳春花偶尔会停下来等儿子一下。
又是一个午夜,我还在玩电脑,柳春花打麻将还没回来,她已经连续打了好几天晚上的麻将。刚开始,我当心柳春花走夜路害怕,还到村里的茶室接过柳春花。茶室到小站有一公里半的路程。后来,我再没到茶室接过柳春花。有几次,柳春花让我陪她到茶室打麻将。在我闲暇时,心情好的时候,就陪她去。
对于赌博,我不会玩麻将,我只会用扑克牌玩一种叫做“炸金花”的赌博。很多时候,我输得身无分文,积攒了几个月的工资,一场炸金花的赌博就让我身无分文。我经常在黑夜里发毒誓,再也不赌,我痛恨赌博。因为赌博,让我输得一塌糊涂。有几次,我甚至还用手狠狠地抽过自己的耳光,告诫自己不要再赌博。
有过一段时间,我天天告诫自己不要再赌,如若再赌,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可每到夜晚,面对孤零零清寂的小站,我的心宛若生锈的铁钉,对于赌博炸金花,就像一块磁铁,我欲罢不能。最近这几年,国家大力整治整顿赌博的歪风邪气,可谓福泽苍生的一大幸事。我时常感慨,要是再早几年整治赌博,我和柳春花不至于劳燕分飞。
深夜两点,柳春花回到家,我还在顽着电脑等她,我不悦地问:“这么晚了,你才回来?”
“李姐,还有茶室老板娘送我回来的,这几晚上都是她俩送我回来的,你怎么还没睡?”
“那个李姐?”
“就是一七中学,汪老师的媳妇,说起来,我们还是亲戚。”
“汪老师我知道,他还教过我的。”
“哦!你猜……,今晚张三输了多少钱?”
“睡觉,张三输多少钱与我什么关系。”
柳春花饶有兴致地说:“今晚,张三输掉三千。”
“哦!……”柳春花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三那个人,是村里的地痞,我读书时就认得他了,”我不高兴地说。
“你说李姐这种人,太有损一个做老师媳妇的形象了。”
“为什么?”
“你猜今晚她跟我讲什么?”
柳春花顿了一下,一副鄙夷的神情,不齿地说:“今晚她跟我说,那个那个老板如何如何喜欢她。她还说要学会用男人的钱,要是悄悄的傍上个老板,打麻将的钱就有了。她自己做这种龌龊的事就算了,她还来邀约我,亏她还是老师的家属。”
“以后少跟这种人来往,”我语气生硬地说。
“我才懒得跟这种人来往呢,有损我的人。”
我揽着柳春花往卧室里走,她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柳春花脱着衣物,把红色的胸衣在我的眼前轻轻摇晃。红色的胸衣就像一张焦渴的嘴在我的脸膛上寻找下手的目标。
“所以,我想去想来,还是你对我最好。”
“哎哟……”
我大声叫起来,疼痛让四肢卷缩起来。之前,我还拿着柳春花的内衣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把内衣盖在了自己的脸上,柳春花一口咬向了我的鼻子。
“那你还去打麻将?我们两个发个誓,从今晚发誓起,你见我不管在哪儿赌博,你都不需要给我任何面子,只要看见我玩,你就打我,拿什么打我都可以,同样,我看见你在哪儿赌博,我也要打你。”
“我不甘心,”柳春花说,她表示不赞同。
日子又平静地过了两个月。
一天下班回来,我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了一封信。
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一封没有邮寄地址的信。我随手翻看起来。信里写道:“小春!我知道你不幸福。我心里很难过。你不愁吃,不愁穿,你缺少的是一个男人对你的爱。我给你发短信,你不回我。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你从来就没想过我,看不起我,我张三是个烂人,跟过我的女人无数,但我从来就没真心喜欢过她们。我知道我不配跟你讲这些,我也不知道,明明不可能,但我就是忍不住想你。你知道,我这些天输了多少钱,两万。每次打牌,我就精神恍惚,总觉得你就在我身边。我想看到你,就只有到茶室才能看到你,所以,我无法克制。我媳妇刘琴,跟了我十年,我们现在一直还没领结婚证,算了,不跟你说这些。我最后一次祝福你,希望你幸福,希望你和库星能破镜重圆。”
看完信,我做了久久的沉默,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事,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柳春花从外面回来,我装作平静的样子,像一样事也没发生。过了一会儿,柳春花问:“有没有见到沙发上的两张纸?”
“是什么样的?”我平静地问。
“还装蒜,快点拿出来。”柳春花平淡地笑。
“我真的没看到,你放哪里了,好好找找看,”我扬起眉头,眼帘含笑。
柳春花撒着娇,扑到我身上,双手插进我的口袋里,撒娇道:“快拿出来。”
“我真的没看见。”
“骗人。”
“谁写给你的。”
“我看都还没看。”
“你就给我撒谎,我不想说你,”我正色说。
“我根本不喜欢他,这种人我连看一眼都觉得心烦,快拿给我。”
我把信递给柳春花,说:“别把我不当男人。”
“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但我无权阻止别人,”柳春花说着,把我搂得紧紧的。
柳春花接过信,把信撕成碎片,丢在纸篓里。
小站依然静悄悄的,除去人之外,整个小站只有晚风和残阳。
几只无家可归的哈巴狗到处乱窜。晚风吹着整个小站,似乎想在小站搜寻一些特别的东西。小站上几件职工的工装在晚风中轻轻摇晃着,似乎要在风中涤除多年的沉疴旧疾。几只哈巴狗围着衣服乱窜一会儿,又绕着小站跑了一会儿,最后,卑微地躲在一条暗沟里。
残阳剪下血红一样的碎发,把小站铺染得红彤彤的。每一栋职工宿舍的房顶上红红的,仿佛时间已被阳光焦化。一只飞鸟,倏的一下,从房顶上俯冲进一个垃圾池里。垃圾池里堆满了各色的垃圾。另一只鸟在树丛里惊惶地叫着,像是在呼唤它的同伴。垃圾池里的鸟跳上垃圾池,站在垃圾池的墙端上四下看了看又一下扎进垃圾池里。一些苍蝇瞬间飞了起来。树丛里的那只鸟又惊惶地叫起来,垃圾池里的那只鸟再没回应它。
站在群山之巅往下俯瞰小站,小站仿佛一个鸟巢。
几个家属在离小站不远处的馆子里草草地吃了饭,嚷着要到村里的茶室打麻将,把我们几个男人们留在酒馆里。
“这几个死婆娘,一个个学起打麻将,麻将瘾比我们还大,我看她们一个个都上路了。女人家做好家务,带好娃娃。现在,连家务活也不做,我们下班回来,还要伺候她们这帮老婆娘,”职工老鸭子牢骚满腹地说。他媳妇我们喊鸭婆的女人笑嘻嘻地说:“靠你们这些老男人给我们的那点儿零花钱,还不如我们到茶室打一场麻将。”
“嘻嘻哈哈!”几个家属哄笑起来。
“放你娘的狗屁,”老鸭子反驳道。
老鸭子媳妇又笑起来,说:“本来就是,这几天,我那天不赢个二三百块,你说你一个月给我多少钱。”
老鸭子喝了一口酒,他抬眼瞟看了妻子一眼,他媳妇伸出左手,用中指狠狠戳了他的额头一下。眼见老鸭子就要发火,鲫壳鱼赶忙打圆场,说:“管她们的,男人只要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我们在这儿喝我们的酒。”
“嘻嘻哈哈,”几个家属笑起来,她们边走出酒馆边嬉笑着说。“他们讲话,从来就这样,没个正经。他们在工地上,讲的那些话,更下流。他们现在在喝酒,说不定,待会儿就跑到歌厅里,现在的这些男人,得跟紧点。”
又是一阵嘻嘻哈哈,在她们走出酒馆门口的时候,七八个歌厅小姐走进酒馆里来。她们看了她们一眼,她们刚从馆子里出来,要去茶室打麻将。她们看了她们一眼,她们还饿着肚子,要进馆子吃饭。
几个家属走得力不从心,她们在去往茶室的路上,不时地停下脚步,往酒馆里张望。歌厅小姐点好菜,坐定后,就开始把目光转移到我们身上。她们把我们当玩物一样地欣赏和把玩,正如我们在歌厅里对她们一样。唯一的区别,在歌厅,我们是玩家。在酒馆,她们是玩家。
我们以失败告终,仓惶走出酒馆。几个家属还没走远,我们很快就追赶上。我们一行人才走进茶室,一个妖里妖气的声音就响起来。
“小狗狗!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张三!”
我提高音量,虽然是在打招呼,我把一种不满,愤慨的情愫全表达了出来。
张三斜叼着烟,半截烟就要烧到嘴唇。张三仰起头,双眼笑眯着,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中分式的长发将张三的眼睛遮住一半,凹凸的下巴,横卧着一张大嘴。一笑就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大牙,那半截烟头,就像天生就长在张三嘴唇上的一颗肉瘤。
柳春花没有搭理张三,她和几个家属找了一张空桌坐下,紧接着电动麻将桌就传出噼噼叭叭的声响。张三还是笑眯着眼,又看了一眼柳春花,然后把半截烟从嘴里抠出来,缓缓地把烟雾从嘴里呼出。从良走进歌厅做小姐,又从歌厅小姐从良走出来的柳琴双肘扑在张三的双肩上,胸脯紧贴着张三的后背。她在静心地等着张三玩麻将,直到张三玩够才回家。她从不多张三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张三是输钱还是赢钱,她一直都是淡淡地笑着。我跟柳春花到过茶室几次。这个柳琴也是个苦命人,一段糟糕的婚史,让她绝望地走进歌厅做小姐。有时,张三把钱输完了,柳琴会站起身,平静地,毫无谴责张三的语气,温和地说:“走,回家了,我煮饭给你吃,今天你想吃什么。”有时,张三一句话不吭,有时,张三会大叫一声:“不要啰嗦,你先回去。”如果张三还不走,柳琴便离开茶室一会儿。等柳琴再次回到茶室时,她悄悄地站在张三背后,把钱悄悄地递给张三,此时,张三便得意地眯笑起来。有时,张三会将手反转过来,在她的胸前轻拍两下。
柳春花走进茶室时,柳琴看了柳春花一眼,柳春花也看了柳琴一眼,她们没有相互问候一声,以往在路上相遇,总是,柳琴先跟柳春花打招呼。
几天过后的一天晚上,尖嘴钳来到我家,不满地说:“刚接到车间通知,把你调到龙街渡站。唉!……,现在的小站,人越来越少,活越来越多,管理越来越严,作业标准越来越高,各种规章制度年年都在细化了细化,不再像以前,干什么活都好干。以前可以甩开膀子随便干的活,现在叫违章瞎干蛮干,有时候干点活,得跟做贼一样,火车来了,还得跑到山上躲起来,稍不注意,就违章考核,憋屈得很。”
躺在床上,柳春花不满地说:“他们凭什么就调你,你要去的车站比现在的小站好吗?”
我叹了一口气,说:“再好也不及呆在家里,一切不是你我说了算。小工人,干活拿钱吃饭,端谁的碗,服从谁管。现在有多少铁路职工,不都是两地分居。只是我走了以后,我唯一的希望和要求,就是你晚上,不要再出去打麻将。现在我不在家,你再晚上出去打麻将,人家会怎么说闲话。”
我走后,柳春花确实有几天晚上都没去打麻将,可没过几天,柳春花还是又去了。在我去龙街渡车站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柳春花去了岳母家一趟。吃过晚饭后,柳春花把她的手机给我用,她重新有了一部新手机。我问她新手机从哪里来的,柳春花俏皮地说:“隔壁老王送的。”隔壁老王,这一句话,已被世人说烂,成了某个时间段特殊的符号。
我躺在岳母家的床上翻看柳春花的手机,准确地说是查阅。突然一条彩信像插入我心脏的刀子,让我窒息。
“——小宝贝,我又想你啦!你有没有想我啊!”
我几乎就要眩晕,我恶狠狠地对着手机骂:“狗娘养的,想你妈x”
我的心咚咚地跳着。我的手臂僵直起来。我感觉我的呼吸就要停止。我继续往下翻,又翻到一些更肉麻的话语。
“小心肝,你什么时候上来看我,我这段时间忙生意,冷落你啦!”
我再往下翻,翻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一个光头男人的照片,照片里还有个十多岁的一个男孩,不用说是父子两个。那一晚,为这事,我和柳春花干了一架。我恼羞成怒,怒不可遏地大声责问柳春花,这个光头男人是谁。我所欣慰的是,被激怒的柳春花高举着一把活口扳手,向我头上砸来时,在一旁劝架的柳莹花用身躯护住了我。柳春花手中的扳手落在了柳莹花的肩膀上,柳莹花闷哼了一声。我攥紧拳头,想一拳打死柳春花。柳莹花用手捂着肩膀哭了起来,她哭着蹲下地,我松开拳头,把柳莹花从地上拉扶起来。
柳春花冰冷地骂道:“你忍得住就过,忍不住就散场。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