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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烟是一种由烟草加工制成的消费品,通常通过点燃后吸入烟雾来使用。
香烟(英语:cigarette)别称:纸烟、卷烟、烟卷,烟草制品的一种,制法是把烟草烤干后切丝,用卷烟纸将烟丝卷制成条状的烟制品。分为:雪茄烟、斗烟、水烟、鼻烟和嚼烟………
中国香烟史可追溯至1897年,首支机制卷烟由美国商人菲利克带入上海,品牌“品海”“老车”开启烟草消费新潮。1902年天津北洋烟草公司开业,标志本土烟草工业起步……
—— 摘自《百度百科》
一
大概是上世纪最后几年里的某一年的晚春,我不知为何会身在山区老家,我甚至记不起当时穿的什么衣服,乘坐什么交通工具回到故乡。晚上我睡在母亲平时生活的那间只容纳一张床、一个土灶、一个小水缸、一只木箱、一张矮竹凳的土墙屋子里。母亲去和我的侄女一起睡。那间小屋孤零零的,门朝东,西南角有个灰坑。屋后则是一小块方形荒地,上面栽了几棵不成材的树。小时候能在树下找到瓦砾,我猜那上面原来是有建筑的。那地方现在已经不复存在,我已不能指认那间屋子曾经的确切位置。它甚至都不愿出现在我梦里。那一夜我始终半睡半醒,蛇鼠总在闹腾,时不时发出各种瘆人的声响。春夜混合着花香的潮湿空气从墙缝和门缝渗透进来,充盈小屋。自凌晨四点起,各种鸟鸣声此起彼伏,最终汇集成一场歌剧,让我误以为在原始森林过夜。
“春天和冬天的鸟叫声有什么不同吗?”我一时难以入睡,便在心里自问。“如果是同一只鸟呢?它在不同季节会有不同叫声吗?”我仔细听着一只鸟的叫声,我从交响和声中找出噪鹃的独奏旋律。但我发现它此时的叫声和它在其他季节的叫声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当我继续凝神去听,却又偏偏觉得它此时的叫声不属于任何其他季节,是独一无二的。因此我重新确信,鸟儿春天的叫声和冬天的叫声完全不同。因为它们和我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季候的变迁和时光的流逝,情绪和喉音也随之变化,或舒畅或紧张,或嘹亮或喑哑……
吃早饭时,我告诉母亲,我有些头痛,但又没有生病发烧。母亲伸手摸了摸我的脑门,嘀咕了一声,好像是在说:没发烧啊。过了十几分钟,母亲从哥哥家的屋子走出来对我说:“是你爸爸亲热你,夜里回来看你,摸了你的头。我骂了他几句,过一会你就会好的。”
“你怎么骂他的?”我问。
“我说你活着的时候从不正眼看你的儿女,弄得一个个都不敢跟你靠近。现在倒好,死了这么多年却想起来看你的儿子。你看清楚没有?那是你最小的儿子,你活着的时候最担心的儿子。”母亲说着说着眼睛就有些红了。
果然,五六分钟后,头痛忽然消失。
后来母亲在门口择菜,我点支烟坐她旁边陪她聊天。母亲说,“可怜你爸爸死得早,要是能活到现在,定能吃上你给他买的香烟。”
母亲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了。自打我工作之后,有了家室,能拿工资,母亲就时不时发此感慨。她为何不说我可以买肉、买酒给父亲吃,而偏偏要说香烟呢?这恐怕是缘于父亲的一个抽烟习惯。父亲平时口袋里总是装两包烟,一包是稍好些的大前门或南京,那是专门为别人准备的;一包是飞马或勇士之类,是留给自己抽的。
“好烟他舍不得吃,都留给旁人,谁会记他的好?”母亲时常这样说。能让父亲吃上好烟成了母亲的一个心结。她指望由她的儿子来帮她解开,却等来父亲的早逝。
为此,我也有了心结。每年清明上坟,我都要在父母合葬墓前烧纸时顺便烧几支烟。并在心里对母亲说:妈,爸爸吃到我的烟了。
我终有一天会上升去见我的父。
想不起来是哪一年的秋天,出差路过老家县城,我特意做了停留,买了去乡下的客车票。忽然见到我,母亲别提有多高兴。吃完晚饭,我们坐在她的小屋里聊天。她大概是怕我觉得没趣,建议我去哥哥家看电视。我告诉她我不喜欢看电视,聊天挺好。看得出她挺开心。当我在她小屋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她若有所思对我说:“烟还是少抽为妙,西头陈家二儿子就是抽烟送了命。”
“陈春深死了?”我吃惊地问道。
“去年冬天,他帮一个外地司机修卡车,他睡在车底下,嘴里含支烟,说是油管漏油被点着了。他想跑出来,可怜手脚都冻僵了。等他从车底下爬出来,浑身都是火。他没命地往路边池塘里跑,结果死在水里。也不晓得是烧死的还是淹死的。”
“他会修车?”
“他在屋后马路边开了个修理店,修车手艺远近都晓得。过路司机车子出了毛病都来找他。”
“他不该工作时抽烟,这不是烟要他的命,是他的坏习惯要他的命。”
“还不是大意了,人总有大意的时候。”
母亲说得没错。我想起有一次去加油站加油,顺便上了洗手间。出来时习惯性点了支烟,抽到一半被工作人员发现,我赶忙返回洗手间灭了烟。这件事让我后怕了很长时间。
二
我抽烟开始于看到“吸烟有害健康”这句警示语。因为怀疑、担心和好奇。我首先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科学性,却又被这句话所蛊惑,并产生担心害怕情绪,而担心害怕偏偏激发了我最大的好奇心,激励我甘冒健康风险。
我这样介绍我的抽烟史的发端是不是有点酷?如果你信了,你就上当了。因为这是我杜撰的。我真正的抽烟史的开端要比我杜撰的故事庸俗、乏味得多。
我开始抽烟其实是缘于某种与生俱来的不可描述的占有欲,现实中呈现为可感可述的“不想浪费”这样一种常见的生活态度和行动。
那是1986年秋天,我工作的办公室每天都会接待各式各样满怀澄清是非诉求的人,男人们不管我们吸不吸烟,都会在抽烟时,按我们的人头数每人散一支。这样一天下来,桌子上总会有几支烟甚至十几支。开始我都是把它们连同废纸和烟缸里的烟头烟灰一起倒掉。但心里总会有“可惜”的念头闪动。终于有一天,我决定把香烟搜集起来装在一个铁质茶叶盒子里,自己来抽。这样我的心理就能获得平衡,因为我做了一件勤俭节约的高尚之事。
我曾写信告诉外省的同学说:“我找到了好伴当,再也不怕孤独。我学会了抽烟。”
学会抽烟是一件及其容易的事,容易到我记不起来是怎么学会的。一如吃饭喝水,有谁能记得是怎么学会的?当然,被烟呛几口,咳嗽几声是免不了的。仅此而已。
在那些有着传奇人生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那里,工作、思索、书写的紧要关头,香烟总是大显身手,助他们过关,因此,即便他们得了肺癌,也是值得的。但我不同,对我来说抽烟就是抽烟,抽烟的时候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从不羡慕他们以及开车抽烟的老司机。为此,我想到过戒烟。假使我死于肺癌,不但太不划算,还有可能被“吸烟有害健康”的宣传工作者当活生生的例子到处宣讲鼓吹。
我从没真正去尝试戒烟。然而在我近四十年的抽烟历史中,却又切实发生过两次时长一个月左右的戒烟历程。两次都是因为声带问题而不得不戒。第一次是声带发炎水肿,难以发声。而我的工作性质决定我只能不停地说话,如果不说话,就要抽烟。我选择了继续艰难地说话。第二次是声带手术,导致我没法抽烟。记得手术前,我站在医院消防通道的楼梯口连续不断地抽了半包烟。直至犯恶心不得不停下。出院后,我把剩下的半盒烟放在家里茶几下层一个塑料盒子里。等我重新记起它时,它已经长满了黄曲霉斑。两次被迫戒烟都有一个月的时长。在别人看来,两次被迫戒烟应当是最好的永久戒烟机会。因为经历了一个月的无烟生活,闻到烟味都不舒服,更遑论抽烟。但很快,我又切切实实把烟叼在了嘴里。
三
半坡水井法学院的辅导老师吕梁是从某市中级法院庭长任上调入学院的。他的任务主要是每年带领毕业季学生到学院所在地区公、检、法、律所等机构实习。他是司法界的老江湖,他挺拔的身姿不时让学生想到希区柯克电影里的男主角。1983年法学院四班学生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市区实习(很不幸,我被分在这个部分),一部分由吕梁带队赴郊县的司法部门实习。吕梁有个习惯,每周末组织实习生进行一次实习经验汇总,其间,他会见缝插针进行精妙点评。有一次,当一位实习生提到法庭调解问题时,他不失时机地插话了:同学们,调解是我国化解群众纠纷的一项基本制度,不可小觑。我今天不跟你们谈大道理,我想谈谈实际一些的问题,这么说吧,我想跟你们谈谈如何营造友好、宽松的调解氛围。根据我多年的实践经验,我认为香烟是个非常好用的工具。怎么说呢,在我经历过的不算高明的审判工作中,有好几次调解陷入僵局,当事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空气形成的压迫感叫人难以呼吸。不过,我都没有慌神以至不知所措。我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我淌汗的手掌把半盒烟紧紧握在手中,慢慢拿出来,我先给自己点了一支,猛吸两口,忽然,我就完全放松下来。我不慌不忙从烟盒里抽出几支烟,撒给那些跟准备斗殴的吹胡子瞪眼睛的猫咪差不多的当事人。他们拿着烟看了看,并没有吸食的意思。我划着火柴,走到他们面前,为他们一一点燃。瞬间,调解室充满了烟草味,紧张的空气变得柔和。说也奇怪,当我再度提出调解方案时,当事人竟然都点头接受了。说到这里,吕梁游目环视了参加活动的所有学生,他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不要轻视香烟,它能解除紧张气氛,化解群众纠纷,促进社会融合。它是个柔软的社会治理的利器。你们都记住了吗?他慢慢侧过脸,紧盯着站在身边的廖岳不说话,他的眼神让空气陡然变得紧张。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使得吕老师忽然变得如此严肃。廖岳更是吓得低下了头。绝对地静寂中,吕梁老师坚决而急促的问话让同学们瞬间如释重负:廖岳,你身上有烟没得?
吕梁抽着廖岳给他的烟,眯着眼缓缓说,同学们,今后你们走上社会,要学会抽烟喝酒,这对你们个人事业的发展大有裨益。
多年后,当有人提到吕梁老师向廖岳要烟的事时,廖岳总是认真诚恳地说,那时都穷,买盒烟要再三掂量。吕老师收入不高,要养家活口,想着法子还不失体面向学生要支烟过个烟瘾,倒是颇能彰显他寓教于乐的智慧。
据统计,那天听从吕梁老师的建议学会抽烟的男同学走上社会后都做到了厅部级官秩。做到正厅职的廖岳退休后时常凭几而坐,保持着独立思索重大问题的良好习惯。他一边吸烟一边回忆着辉煌的过去,想到吕梁老师的好时,就猛吸两口,算是向已离世多年的他致敬。
我那时如果抽烟,也不是吕梁教的。我当时在市区实习,在另一个组。再说,我一生平淡无奇,靠自己努力只能勉强混口饭吃,所以不需向他致敬。
我当时有抽烟吗?
四
有一天,我在一只硕大的小鸭圣吉奥洗衣机包装箱里整理并检索笔记。由于纸箱太大而笔记太少,我只能曲腰低头,将身体的大半部分探入箱底。时间久了双腿乏力,脚下一滑,竟一头栽进箱子。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箱子里爬出来时,一本因老化而破损的塑料封面笔记本被我带了出来。有些头晕,我干脆坐在地板上翻看那本笔记。第一、二页内容是这样的:
1,上海王世坚送我两条软包中华香烟,居然一真一假。上个月北京的李林甫律师送我两瓶牛栏山,却是一假一真。
2,凡尔杜先生临刑前向狱卒索要了罗姆酒,他饱餐一顿,并喝下去。罗姆酒是监狱专门为死刑犯准备的。凡尔杜先生之前从没喝过罗姆酒。当他喝下去时,他的死就不留遗憾了。
当检察官控诉凡尔杜是杀人魔王时,他在法庭上慷慨陈词,那是他一生的高光时刻:尽管检察长忘记提我的很多优点,至少他承认我有头脑,谢谢,我是有头脑,而且很本份地用了三十五年。可那以后,没人需要了,因此我只好自谋生涯。至于说到以杀人为生,不是正受到提倡吗?这个世界不是以杀人为唯一目正在制造毁灭性武器吗,不是把那些容易轻信的妇女和儿童炸得粉身碎骨吗?而且做得是那样的科学。相比之下我真是小巫见大巫了。然而,我并不想为此愤懑不平,因为我就要斩首示众。尽管如此,在这生命的火花即将熄灭的时候,我要说的是,我们重见的时候不远啦,不远啦。
从凡尔杜先生的最后陈述里,我捕捉到两个信息:一是凡尔杜死的时候三十五岁;二是他说“生命的火花即将熄灭”,是把生命比成香烟:烟亮人在,烟灭人亡。
凡尔杜先生还说,善和恶都是因人而异的力量,善和恶都可以毁灭人类。
吸烟如何?
3,罗马尼亚的反法西斯电影《多瑙河之波》里那个船长米哈伊临死前,让小男孩从他衣袋里拿出半包烟,并让小男孩帮他点燃一支放在他嘴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心满意足地放弃生命。他和凡尔杜先生一样,生命圆满。假使当时他身上没有烟,或者没有小男孩,他的生命就不会圆满。还有一种情形:他有烟,也有小男孩在场,可火柴划完了。我想如果是我,会让小男孩把香烟放进我双唇间,用舌尖轻轻抵着烟屁股,把烟草弄湿,去感受烟草的辛辣刺激,并在略带遗憾的陶醉中死去。
4,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派女作家死在其上海的寓所,那是一间狭窄阴暗的小房间,木制的老旧门窗缝隙能塞进小指头,到处透风。那个闻到尸臭而报警的女邻居证明,十天前她也曾闻到门缝里渗出的烟草味。当警察打开门时,她衣着完好,倚靠在床头一个自制的大枕头上的死亡姿势显得安逸从容。床头柜上放着烟盒、烟缸、火柴。烟缸里有十二个排列整齐的烟蒂。啊,圆满的生命。我查阅了有关她的资料,只说她精于婚姻家庭小说的创作和昆剧研究,她终生未婚。那么她是如何窥得婚姻家庭的奥秘的?有人说作家的想象力无所不能。我不这样看。我以为所有的人类生活境况都可以在想象中被精确地重构。你想到的正是你已经做过的。想象,不过是对记忆的梳理并回放。
5,我发表了《烟歌》,一首史上最长、独一无二的赞美烟草的七言古体诗作。老烟鬼无相寺知客僧墨裳看到后说,柳岸先生作《烟歌》近千言,古今独绝。首句“古之狂豪皆纵酒,今我愁极更吸烟”,开宗明义,剖肝沥胆,因愁而烟,以烟立意。何愁其盛如天风海雨耶!十四字奠定全篇悲壮基调。通篇气势磅礴、千回百转,大声镗鞳,小声铿锵,横绝六合,自有苍生以来未之闻也。
五
《烟歌》(1987/11):
古之狂豪皆纵酒,我今愁极更吸烟。
固然清溟存妙理,无奈氤氲趣通玄。
杜康无事制曲醑,滋味初解属阿瞒。
滥觞芳馨流传速,斗狠七贤到八仙。
胡商思妇便倾囊,百姓哀多空流涎。
刘伶翻盆浇块垒,嵇康摔杯倒玉山。
临渊履冰阮籍惧,驱车乃就校尉官。
烂眠顿忘人间世,贺在井底苏逃禅。
更有柴桑陶靖节,诗诗有酒酒名篇。
酣醉便卧东篱下,采菊悠然见南山。
幼吾曾遇游方士,谓余长大苦无边。
于是五岁学斟酌,乡邻无敌仅十年。
登高长笑士语诳,游目踌躇心焕然。
如是日饮三斗酒,便觉人间道路宽。
忽而胸闷还空寂,愁来恨往若奔川。
顿足捶胸嚎啕哭,黄垆日赊五百钱。
剜肉持将尝新债,焚香只求方士还。
人或遗我以细蜡,教我释闷只点燃。
一支初食甚混沌,两盒味似嚼橄榄。
乃知烟者为宝物,堪恨经典谬不传。
孔夫子,司马迁,删诗著史关何用,
杀麟宫器足辛酸。
曾读五车书,庶经百重关。
文章风骨句芊眠,与世不值一钱看。
灯下捧出泪潸潸。幸得香草熏病府,
何况玉液洗尘颜。
一支支,一盏盏。一夜夜,一天天。
吐纳滂沛成气象,汲饮焦燎逐日边。
看花总在黄昏雾,卧地恒如春水船。
不知富贵为何物,解道死生只梦间。
或有愚夫断此乐,觉来唯有愁翩联。
问其何苦更翻复,泣涕谓我以无盐。
听罢仰天发狂笑,愚不可及情可怜。
世味本来淡如水,欲减苦涩岂在咸?
持就衣裳青条换,愚夫眉展嘻而欢。
四海忧者通此理,跷足垂目吐烟圈。
迩来梦多多梦里,应悟梦梦不等闲。
初似天竺梦摩诘,咨以身苦师不言。
又梦沙漠渴无路,忽见紫气临函关。
恍惚叮咚闻伐桂,桂丛隐宫名广寒。
姮娥愁舞香尘起,汗湿裙裾泪不干。
避地长生愁怎避?徒见玉镜缺复圆。
可笑昨夜三更梦,乞讨竟是李青莲。
自叙当涂溺水后,风流未到夜郎前。
可怜世人皆欲杀,便向沉醉求所安。
乍闻吾子善释恨,不倚沉香亭北栏。
年来白也心纠结,愿请吾子解连环。
语罢搔首空咨嗟,惠我君王七宝鞭。
太息太息复掩涕,奈何民生忒多艰。
白玉一管先递与,味夺海陆谁呈鲜。
噫嘘奇此阿堵物,吞吐刹那开心颜。
天界九重应广播,请为君子具种单。
点苍山下大理国,旷世良种生云南。
脍金成丝光照眼,碾玉为皮从包卷。
尤物从来但恨少,快将行囊细检点。
取万宝,抽长健,阿诗玛,红塔山。
黄果树旁石林秀,大中华里红牡丹。
铲除百亩蕙,焚烧九畹兰。
记取少陵野老训,恶竹也须斩万竿。
销忧解恨唯烟酒,录取从教朋辈看。
慷慨一歌歌将尽,此身已在青云端。
六
我并不赞同墨裳和尚对《烟歌》的点评。但错不在墨裳。我觉得以愁起意来确立《烟歌》的本旨,本就是个错误。或囿于当时年轻见识浅陋,或过于夸大烟酒的药用功能。抽烟喝酒的意义只能从抽烟喝酒本身去寻找。吸烟就是抽烟的意义。然而这又不妨碍《烟歌》是一首不错的诗歌。就像那些好听的流行歌曲,歌词多浅薄无谓,越胡说八道,歌曲却越有味。
但话说回来,我写《烟歌》时,确实身陷某种难以言说的困境。它只是一个困境,你都没法说出它具体由什么造成,有哪些特质。我记得吃饭、工作都没出现异常。如果说有什么和以往不一样的地方,无非就是睡眠时间没以前长。以前我睡九到十个小时,此时我睡六到七个小时。偶尔会走神,不太爱说话,总是躲着别人。由媒人牵线,和几个年轻女人见了面,不是我看不上对方就是对方看不上我。总之找对象这事总是不那么顺当。久而久之我不抱希望,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终于在1989年5月底,我结婚了。托人买了一台高价彩色电视机,飞利浦。以前没有看电视的经历和习惯。有了自己的电视机居然不知道看什么。好在那时北京天安门挺热闹,天天人山人海。我就盯着看,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有趣。6月4号那天最热闹。
那段时间,我抽了很多烟。只有十几个平方的婚房里总是烟雾缭绕。好在妻子不管,她说她从小闻着他父亲的烟味长大,早就无所谓了。但她对我烟瘾这么大倒是有些吃惊。她说结婚前你抽烟可不像现在这么凶。
七
我来讲个故事吧。它是一个真实发生过的故事。十年前,当我还在做着类似私家侦探的工作时,有位主顾请我吃饭。之前我接受了他妻子是否有外遇的调查委托。他给付的薪酬并不丰厚,我还是接了活。原因是我当时无事可做。吃饭时,确切说,和他初次见面就发现他有个特殊的地方:他不抽烟,但口袋里却有我想抽的烟。当我们在餐桌前坐下来,他立即从衣袋里拿出一包黄金叶。于是我问道:你不抽烟,为何身上总带着烟?他说,在外面做事,身上带包烟能用得上。我想了想,觉得也是。我确也曾见到过不抽烟的人身上带有香烟(更多的是当我点燃自己的香烟时,那些委托人说,不好意思,我不抽烟,身上没带。),但和他不同。我感觉他随时随地身上都会有烟,比抽烟的人准备得还要充分。
酒过三巡,丁山对我说:“我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你父亲不准你抽烟?”我问。
“不,他想我抽烟。”
“可你却不抽啊?这是为什么?”
“那是一九五九年十月份吧,我父亲去看我姐,她嫁给山那边的胡家,胡家在另一个公社。那座山就是我家门前的回龙山,想必你听说过。说是在家门口,其实离家有十几里远。这就叫望山跑死马。父亲推着独轮车,车架上捆绑着干树枝,那是一根根胳膊粗的两米多长的树棍,从房前屋后的大树上砍下来晒干,然后捆扎起来,送给姐姐当柴烧,因为她那里最缺的就是烧饭的柴薪。父亲一大早出发,正午才走到回龙山的山道上。山道边有两间简陋的瓦房,是夏师傅的房子,公家给他盖的。山上所有的东西——树木、茅草、石头、泉水,都是公家的。夏师傅是公家雇佣来看山的人。父亲的独轮车的车轴声引起了夏师傅注意。他拦住了父亲和独轮车。他要求父亲出示合法拥有车上柴火的人民公社证明。父亲自然想不到还要公社证明。夏师傅不见证明不准通过。他对父亲说:“按照规定,我可以没收你的柴火,但我相信这是你自己的,所以你还是回家开个证明吧。”
父亲陷于两难:回去得走十几里冤枉路,去公社开证明又得走六七里。可无论父亲怎么恳求,夏师傅就是不让过。这件事父亲一直耿耿于怀。自我记事以后,时常听父亲说起。末了,他总是感叹说,我后悔我不抽烟,我要是抽烟,身上带着,给夏师傅散几根,他一准会让我过。可当时,我身上一无所有,我空着肚子还指望去你姐家吃中饭。”
“于是你父亲就要求你学会抽烟?”
“可以这么说吧,那件事对父亲影响很大,对我影响也很大。他每次说完,都会叹息不止。那种懊悔的神情,至今记忆尤清。所以,我十五岁就开始抽烟。”
“为何现在又不抽了?”
“身体不允许,四十岁的时候就戒了。可我出门身上带烟的习惯从没改掉。恐怕我也遭遇父亲当年的窘境呢?”
丁山跟我说他父亲经历时的神情,至今历历在目。
我在心里说:抽烟的事竟然困扰了丁家两代人。还会继续困扰第三代吗?于是我问道:“你是生的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他回答。
我长嘘一口气。
他有些不解,怔怔地望着我却没说话。
我忽然又想:不是有那么多女性也抽烟吗?比方说那个上海的……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
临别时,丁山的心情好了许多。我和他见过两次面,第一次他有些忧心忡忡,分手时紧紧抓住我的手,要我帮帮他,语气近乎哀求。可这次,他没有那样,他只是跟我握了握手,微笑着祝我一切顺利。
我非常敬业地完成了丁山委托的事务。他的妻子确有出轨行为。但我没有急于告诉丁山。我找到他的妻子,跟她做了几次交谈。她说,我对那人没有感情,我只是想从他那里弄点钱,仅此而已。你知道,我的家庭经济拮据,丁山有病,干一份薪水不高的工作,孩子上大学需要钱……
我跟她说,“别欺骗我,我会一点读心术,我从你的眼神,你的脸部表情的变化,你身体的轻微挪动就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她看了看我,半天没吱声。我知道她准备跟我掏心掏肺了,于是点支烟耐心等待。
“他有毛病,跟香烟有关。”她终于开口,“他并不抽烟,可总是要买一些名贵烟放家里,身上还总要带几包。”
“那是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他在等待向人求援的机会。就是说,他在等待自己陷于某种困境的机会。而且一等就是二十多年。我快被他逼疯了。”她抱怨说。
“据我所知,他是因为他父亲的一次刻骨铭心的懊悔经历,他不想重蹈覆辙。”
“他告诉你了?”
“是。”
“他得的是心病,除非他父亲活过来,差不多能救他。”
“你的意思,他的心病没治了?”
“是的。”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像一缕香烟燃烧的烟雾。我的眼前浮现出最近一次和丁山分手时的情景。
“他的病好了。”我以无比肯定地语气说道。
“别开玩笑,谁帮他治的?”
“我,我把他的心病治好了。”我从包里拿出我正在抽的那包黄金叶香烟,“你认得这包烟吗?”
“当然认得,我又不是文盲。”她回答。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是他给你的?”
“正是。”我说,“他终于等到了向人求援的机会,他的心结已解,我就是他要等的人,我把他治好了。”
“真的?你能确定?”
“我能。我和他见过两次,两次见面他都给了我香烟,那是他几十年等来的机会。第一次分手时,他的内心可能已经起了变化,但数十年的惯性作用依然控制着他的精神。但第二次就完全不同了,我当时并没在意,方才经你点明他有心病,我在心里快速复盘了和他见面、分手时他的眼神、脸部表情、肢体的细微动作,我确信他的心结已解。”
“如果他的心病好了,正常了,你愿意跟他和好如初吗?”我问道。这才是我最关心的。
“如你所说,能够成真,我想我愿意试试。”她回答。
“到此为止吧,你并不是坏女人。”我对她说。“我会告诉他,你对他忠贞不二。”
她听从了我的劝告。
“我会继续盯你的稍。”我警告她。
“大可不必。你该看得出,我既不是感情丰富的女人,也不是性欲强烈的女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
我没把丁山妻子出轨的事如实告诉他有违我的职业操守。我觉得我做的是这样一件事:一个身体不是很好的人,喜欢抽烟。他老婆跟我说,帮我劝劝他把烟戒掉。我答应了,却没去劝。我回头告诉他老婆,他不能戒烟,他抽烟有着健康上的难言之隐,戒了就麻烦了。
我想起我的同行——斜桥街老鹰调查事务所的丁莲芳说过的一句话:“当我们帮别人调查诸如婚外情、财产隐匿之类的家庭事务时,谁知道我们的后院是不是已经起火?谁知道我们是不是已经被飘落在院墙外头的题诗红叶羞辱过?所以对任何事,我都主张悠着点。就像吸烟,慢慢吸慢慢品。
八
2023年5月初,我去市立康复医院做了全面体检。这是三年疫情结束后第一次做体检。CT胸片显示肺部有了一个挺大的磨玻璃,像一颗伟大的恒星,周围布满密集的行星结节。听说疫情之后,肺部有结节的人多到不敢想,胆小的直接做了切除手术,医生称之为一劳永逸。但他们得忍受长期病怏怏无精打采的身体状况。但也有医生不建议手术。
我的医生建议随访,并告诫戒烟。第二年五月,我特意去做了肺部CT,显示磨玻璃在长大,已经到了手术干预的时间窗口。医生建议我做磨玻璃切除,并要求我立即戒烟。我问医生:那些行星结节跟着都长成磨玻璃这么大,我该怎么办?把整个肺叶全部摘除?
我既没遵从医生的手术建议,也没听从其戒烟告诫。说白了,我就不想戒烟,无论你在烟盒上印有多么恶心的肺痨图片,也吓不倒我。
说真话,我从没觉得死亡离我这么近。
我必须上升去见我的父。
可我并没上升去见我父。我报名参加了欧洲十国游的跟团旅行。长途飞行令我崩溃,不仅仅是没法抽烟,是我有晕机症。飞抵法兰克福已是黄昏,刚刚下过雨,街道油晃晃闪着幽光。我迫不及待拿出香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可能是吸得太急,我一阵猛烈地呛咳。口中有一股铁腥味,我咂摸了半天,然后吐出一口带血丝的浓痰。还好我身边有一瓶矿泉水,喝了两大口把咳嗽压了下去。说也奇怪,我感到肺里氧气充盈,特别舒服。接下来的二十天欧洲之行,再也没咳过。
在欧洲的第一个夜晚,我就失眠。我沿袭家里的习惯,起身拉开床头柜抽屉,想找到安眠药。但这个床头柜里除了一本黑皮封面的厚厚的大书,什么也没有。这本书被放在抽屉的正中间,安稳如山。我披了一件外套,打开阳台的塑钢玻璃门,走到阳台,靠着栏杆抽了一支烟。我在想那本书里会写些什么。我又抽了一支烟,才依依不舍走进房间。我拿起那本书,打开书页,一个字也不认得,我像赌桌上的洗牌人那样呼啦啦把厚书翻了个遍。但我忽然间就明白了它是什么书,书里的人向我们提出各种警告并承诺了一切。我把它放回原处,手掌轻轻按压在上面,闭上眼睛。没多大一会,我的心就感验到了一种稀有的宁静。我脱下外衣重新躺下,很快就进入梦乡。
过了返航机场安检,我给我的同事杜兴发了一条微信:“可能是欧洲的空气好,我的肺像被阿尔卑斯雪水洗涤过。马上在机场免税商店给你买几包外烟。”
“你畅游欧洲二十多天,我帮你辛苦守家,送我几包烟应该的。”杜兴回复,“听说在欧美抽烟不像我们这里不受限制,你不难受吗?”
“难受,太难受了。”我回复,“最要命的是每一眼风光都会激发我不可遏制的抽烟欲望。”
“你是不是太崇洋媚外了?”
“明年你来试试。”
候机室里,我看了一段视频,是陈丹青说木心的一段视频:“他一直到死都还在抽烟,他被送进医院,他已经很虚弱了,进去了再也没能回来,他还在抽烟……我最怀念我和他在纽约中央公园坐着……一个老混蛋,一个小混蛋。”
上了飞机,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我又给杜兴发了一条微信:不要错过身边的人,像寻找仇人一样寻找朋友。你这个小混蛋是我的仇人。
然后我关机睡觉。
九
我说抽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一定没人反对。当我在说我的吸烟史时,就是在说我的人生断代史。然则我的抽烟历史是粗粝、纷乱而庸俗的。绝不像“我只喝茅台”、“我只抽中华”那些人有信念、有品位、有操守。相反“我什么烟都抽。”在抽烟问题上我从不回避我的滥而无守。我有个抽烟的熟人,改革开放最初的那几年在一家国有公司做经理,当有人给他红塔山时,他说“我只抽555。”后来他老了,成为了一个普通老头,当有人发给他黄金叶时,他仍告诉别人:“我只抽555。”他微笑着轻轻推开送来黄金叶的手,保持住一个老派有品的抽烟人的荣誉和尊严。每当想起他的操守,我就钦佩但不脸红。
我在不少场合看到过这样一种抽烟人,他们的行为有些神秘有些迷人。他们多半不怎么说话,不爱笑。他们喜欢眼睛盯着你,手伸进衣袋里摸索半天,摸出一支烟放在嘴里。然后吧嗒一声点着。他们不问你抽不抽烟,更不会给你发烟。但他们抽你发给他的烟。我很好奇,有时很想学学他们。因为我觉得他们才是真正懂得抽烟的人。
我对抽烟的理解一直在进步。我理解的越多越深刻,抽烟就变得越单纯越纯粹。我不被烟草的药用价值和社交功能蛊惑。我从抽烟本身去理解抽烟。
但就在我得意洋洋时,我的经济出了问题。严重到我舍不得花钱买烟。我的调查事务所被警方认定为从事法律禁止性业务。事务所被强行关闭,我每天必须待在家里,听候警方传唤,配合调查。最终他们收缴我的所谓非法营收并处一百七十万元罚款,这才放过我。这是我一生中遭遇的最大困境。我不知所措。我由每天抽一包烟,减量到十支,再到五支,是那种最廉价的烟。我从没这样认真地抽每一支烟。我颤抖着朗诵早年写的那首《烟歌》,不禁老泪纵横。
恰在此时,我幼年的玩伴李希迈和段石从老家来看我。他们给我带来了哈瓦那雪茄。我接连抽了两支,我醉了,头晕,恶心,呕吐不止。
李希迈拥有一家水泥机械制造公司和三千亩茶园,段石帮他在越南管理一家分支机构。他们俩能同时来看我很不容易。当年我上了大学,他们高中毕业就在乡下种田。如今他们是资本家,我连劣质香烟都买不起。
像往常一样,李希迈给我开出条件:他每月支付我一万五千元薪水,我搬去他的公司为他工作。我告诉他我过几天给他答复。他问我为何不能爽快点,我告诉他此时来找我,等于是趁人之危,我心里不痛快。李希迈给我开的薪水并不高,但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不过是找个借口,每月给我一万五千元零花钱,因为他那里并没有什么工作需要我去做。当天夜里我给在日本工作的儿子发了邮件,把我当下的处境告诉了他。他劝我别去李希迈那里工作,他说你们现在是好朋友,如果你去了,可能朋友都做不成了。他让我不要为烟钱发愁。儿子说得对,跟我心里想得一样。
起初我在一个省会城市的司法机关工作,但我始终无法适应那里的规则和氛围。我不知道如何跟上司打交道,我和同事关系很好,可到了关键时候他们就离我而去。眼看着那些一直跟着我、被我瞧不上眼的人都得到了提拔,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被他们联手深深地羞辱。那段时间我抽烟特别厉害,每天差不多消耗三包。我的性格不可能长期甘居人下,受人摆布,哪怕我去讨饭,也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讨。于是我毅然辞职,来到我现在生活的城市开办了我的调查事务所。这是一座充满暴发户的城市,有钱人首先想到、最愿意花钱的就是男女之事。所以我的事务所接手了大量有关婚外情的调查事务,委托人出手通常都很大方。一时之间我忙不过来,便招聘了几个助手,他们都是法学院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我们除了从事一些隐蔽的调查工作,同时接手一些普通民事诉讼的代理业务。我们很团结,没有什么上下级,没有什么老板、员工之分。我们就像匠人,凭手艺吃饭。可时间久了,那些年轻人有了更高志向、更好去处。他们想离开我,我不阻拦,我支持他们出去。他们有的人去了知名律所,有的去了公检法机关。只有杜兴没有离开,他说他喜欢跟着我,干一点有点冒险、有点不确定的工作。我们和那些离开事务所的旧同事一直保持联系,他们给我的工作提供了很多帮助。
我深知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不可能让别人来掌控我的自由,我宁可活得清苦一些,也不愿寄人篱下。包括我的所有亲戚朋友,包括李希迈。
第二天我去房产中介公司和他们签了一份委托合同,我要把手上的两套闲置房挂出去卖了。中介公司老板预测,不出一年楼市会一泻千里,他让我把房价定得低一些,便于出手。我也预测房价会跌,但不会像他说的那样。他这样说不过想要我把卖价定得尽量低,以便他能尽快拿到佣金。那家伙胖乎乎的,抽着烟,一口黄板牙,眯着眼,一肚子鬼主意。
“你尽快帮我卖出去,超出四百万房款的部分都归你。”我对他说。
他伸出手说,“一言为定。”
我说,“让你放心,合同里加一条吧,还是写在合同里更好。”
李希迈和段石离开我的第三天,我接到警方通知,说让我过去一趟。我心想,这帮家伙把我家底差不多掏空了,难道还想把我抓进去做苦力?
当我走进他们的办公大楼时,有个年轻的警官把我引导到他的领导的办公室。领导客气地给我让座、倒茶。我有点受宠若惊。
“是个误会。我们的警员办事有点粗,处罚不当。我们决定撤销对您的事务所的处罚。收缴和处罚的款项也会尽快悉数退还。”领导拿出一张加盖了分局公章的决定书递给我并让我在送达回执上签字。
我表示了感谢,我给那位法制科的科长发了一支香烟。他拿起来看了看,没有点着。
“你可以继续你的调查业务,注意不要触碰红线。”
我出门就给杜兴打电话,让他明天去星斗街事务所上班。他说不必等到明天,现在就可以去。收起电话我才发现杜兴和他的车就在分局停车场,他向我挥了挥手,让我过去。这时,我发现那位离开事务所去市公安局工作的旧同事林秋莼坐在他的车里,他此时已经是市局政治部主任,他正看着我笑。我明白了一切。
他让我坐进车里,他说他下车可能被分局的人看见。我进到车里跟他拥抱了一下。我对他说谢谢他。然后我发给他一支烟,并对他说:“烟不好,但你得忍着抽完它。”
“你真的准备继续干老本行?”他抽着我的烟,皱眉眯眼。
“香烟是不是很呛?”我问道。
“这就像长期没吃过辣的人,忽然吃到青椒小炒肉。”他笑着说。
“我喜欢干这行,你知道的。”我跟他说。
事务所重新开业,我和杜兴都憋着一股子劲,准备大干一场。可现实情况却打了我们的脸:业务量越来越少。开始我们以为是事务所关门的负面惯性作用所致,而当数月都无起色时,我们才意识到不是我们的事务所出了问题,而是我们的事务所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社会大环境出了问题。三年疫情后的报复性消费没有出现,却等来各行各业的萧条。进退失据的经济政策,左右树敌外部环境……太多的老板开始以跳楼价抛售物业,关门的铺子满大街都是。原来人的很多行为都是依靠情绪推动的。生意的惨淡和对前景的担忧,使得很多并无生计之忧的人不再有心沾花惹草。自然,委托我们调查婚内出轨客户就大量减少。事实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做老板的虽然财产有些瘦身,但不会妨碍他们寻欢作乐。可问题就出在他们中的一些人就是来不了兴致。
我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顺势收摊,从这劳心劳力半辈子的活计中抽身。我吸着烟思考这事,一支接一支。杜兴走过来坐我身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陪我抽烟。就这样,我们过了一个星期。然后我对杜兴说:“我们现在的业务量,会让我们饿肚子吗?”
“暂时不会,盈余部分可以支持我们每天抽烟一包,一年旅行一次,当然不能出国。”杜兴回答。
“如果我们从这个行当里抽身不干,我们是不是就什么都不干了?天天在家吃饭睡觉?”
“我觉得你可以,因为你老了,但我不行。”
“既然我们从这个行当出来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还要花精力去寻找新的行当,那还不如将就着继续干下去。我的期望值不高,只要挣到烟钱就行。”
“我也这么想。”
“我想,当一场可怕的暴风雨来时,打伞是不起作用的。作为行人,首要考虑的是不被大风刮走,不被洪流冲走,不被闪电击中,保住性命才最要紧。在经济大萧条面前,普通人不可能独善其身。我们自然也不能例外。” 我拍拍杜兴肩膀说,“寒潮终究会到来,谁能避得开?能去三亚海湾五星酒店过除夕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我发现很多时候,重大问题都是靠抽烟帮忙想通的,做出的决定也八九不离十。我又给杜兴散了一支烟。
我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窗外下起了小雨,天气有些闷热。我站在窗前在想,现在是末秋,但不会很长,就进入凛冬。我若有所思,转身对杜兴说:“我们好好忙一阵子,给自己添一件厚棉袄过冬。”
“我想添一件皮大衣。”杜兴说,他递给我一沓只有几张纸的卷宗。
我打开牛皮纸封套,一行字映入我的眼睛:
委托人,周巧云;委托事项,丈夫郭见光(世纪鸿图公司董事长)包养女人;调查费用:六十万元……
“这是一条大鱼。”我说。
“大的可能在后头。”杜兴说,“周巧云准备委托我们代理她的离婚诉讼,以他们家目前财产状况,我们收费二百万算是十分优惠。”
“周巧云是个狠人,我听说过她的事。”我说。
“你是指她用电警棍击打前夫生殖器的事吧!”杜兴做个鬼脸,“我一直很好奇,她那根电警棍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建议到楼下小餐厅喝一顿。
小餐厅原名叫“伯爵”——用中文美术字体写就,下面是一排斯宾塞体英文——掩映在浓密的法国梧桐枝叶下面。在前些年轰轰烈烈的地名、店名整治行动中,被迫改成“跛脚”,为了彰显文化自信,老板花了些钱请市书协某位书法家题写了匾额。名字虽不太好听,但好记。
十
有一个不算漫长的时期,六七年吧,我总是做同样的梦。我梦见走上月亮上的桂陌,吴质在专心地砍树。我静静地看着,没去打扰。他的耳朵上夹着一支烟,随着他徒劳的斧子不停地挥动,那支烟在耳朵上一动不动。我从没见他抽那支烟,也没见他抽其他烟。我很好奇,是谁给了他这支烟?于是我坐下,拿出一支烟点燃,随着我几次吐纳,桂陌上飘着缕缕烟雾。我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吴质回过头看着我,眼中似有愠怒。
“歇会吧,我想和你谈谈。”我说。
“有话尽管说,我不能停下。”他说话的同时,朝着上一斧子砍出的豁口快速地砍下去。
“你让我想起个人,”我说,“西绪福斯。”
“他是他,我是我。”吴质不屑地回答。
“可你们都在做无用功,永远在徒劳。”我说。
“你抽烟的样子让我想到过去,来此伐桂之前,我也和你一样无所事事地抽烟,看别人干活,笑话别人。”他说。
“你耳朵上夹着烟,你为何不拿下来点着?”
“你可能不明白,我不需要去抽那支烟,因为我已经抽了那支烟,一直在抽,不曾停息过。因为我的斧子在砍,不停地砍,徒劳地砍,从没停息过。别人以为我在徒劳,但我自己不这样看:我的每一斧子砍下去,都是全新的一次行动,桂树上每一次形成的缺口都是全新的伤口和成就,正如我每一次挥动斧子,需要重新聚集力量。那不是简单地重复而是不间断地重新结束和开始。”
“你到底因何来此伐桂?谁让你来的?”我问。
“关于我来此伐桂的说法挺多,可惜都是以讹传讹。”他说,“我在这里,只不过我跟这株月桂打了个赌,我输了,便被留在了这里,算是惩罚。”
“打的什么赌?”
“伐桂之前,我的斧子可以开山裂石,无坚不摧。但月桂却对我说,他不怕我的斧子。他说他有造物主赋予的自愈能力,我的斧子奈何不了他。我不信他的话,就跟他打了赌,如果我输了就留下来无休止砍伐他,直至被某个人看到这种疑似徒劳的砍伐,从而见证月桂的自愈力。”
“我就是那个见证者吗?”
“是的,你就是。我等了五万年了。当你承认你是见证者,见识了月桂的自愈力之后,我和月桂的赌约便自动解除。因此,我现在可以停下来,和你坐在一起像往常一样抽烟了。”
“这可真新鲜,所有涉及到你的神仙传说里,都没有你说的情节。”
他把斧子放在地上,坐在斧柄上,从耳朵上取下那支烟,我帮他点燃。
“万事万物的造物主是同一个神,造物主赋予了所有生物同样的自愈能力,除了造物主,任何神都没有权力剥夺这种自愈力。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是很懂。”
“我和月桂让你看到的,是想让你确信并告诉别人,所有人都拥有他的造物主赋予的百分百自愈力,这种自愈力可以解释为天然的不假外求也不容剥夺的自在自由和自主权力。每个人都应该向内寻找天赋的自愈力,以应对任何侵犯和伤害。如你看到的,月桂的木质并非坚硬如钢铁,但我无坚不摧的斧子却永远也奈何不了他。”
“我的出现,我的见证,让你和月桂的赌约解除,你将重获自由,回到过去。这也是你的自愈力的表现吗?”
“是的。”
“如果我不出现,看不到月桂的自愈力,你将永远被囚禁在这里。你的自愈力将无以显现。”
“你错了,你的出现和见证,不过是我的自愈力发生作用的表现形式。”说完他跟我要了一支烟,并说抽完这支烟就可以离开桂陌。
他走了之后,我想到孙悟空被压五行山五百年后被唐僧救走的故事,我觉得和我误打误撞解除吴质和月桂的赌约有相似之处。
十一
母亲在世的最后几个月,我回老家看她并住了几天。临走时,我像以往任何一次离开那样,帮她把小水缸挑满水。门前的大水塘已经不像记忆中少年时那样深澈干净,池塘边都难找到一个像样的洗菜淘米的地方。难以想象母亲是如何去塘边取水的。我费了好大劲才给水桶装满水再挑回母亲的小屋,倒入水缸。母亲让我不要这样做,她说一年能回来几回?能帮我挑几缸水?我理解母亲意思,她并非在责怪我回来的太少,她知道我回来一次不容易。她是在责怪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哥哥们的熟视无睹。哥哥的房子紧挨着母亲的小屋,仅仅是各自独立生活而已。只要母亲的手脚还能动弹,她的咳嗽声能穿透小屋的土墙和浓浓的夜色传入他们的耳朵,他们就不会来她的小屋看她。
水缸的新水漾动着幽微的波纹。我坐在母亲身旁抽支烟就要离开。母亲用我们常在电影里听到的垂老病人的声音说:“你又吃烟了(我老家把吸烟、抽烟叫做吃烟),跟你爸爸一样,烟不离手。”
“我没爸爸烟瘾大吧。”我说。
“也差不多。”母亲长叹一声,“我还记得你是怎么学会吃烟的。”
“我记得我是参加工作之后学会吃烟的。”我说。
“你记错了,你一点点大就学会吃烟了。”
“不会吧?是你记错了?”
“你十一岁那年冬天,我让你去塘边帮我打点水回来,就在你刚才打水的地方,当时结了冰很滑,你掉进塘里了。那次亏得西头你小舅刘正模路过那里把你捞上来。你在床上睡了几天,发高烧,妈妈以为你活不成了,都借钱买回一块新洋布,准备给你做件新衣裳。结果你活过来了。从此你就莫名其妙学会了吃烟,偷你爸爸的烟吃。为此没少挨打。有天晚上,他又打你,你跑出去了。我跟你爸爸说,老这样打也不是事,人没淹死恐怕要被打死。你爸爸没做声。第二天早上,他拿来一包南京、一包前门烟交给我,跟我说,他还是个孩子,不能吃太差的烟。你控制他数量,一天不准超过六根。你就这样吃烟,每天五六根,上大学前都这样。上大学后离开了家我就看不到了,也不晓得你是不是一直在吃烟。”
母亲的话让我陷入沉思,有好多天,我像走在一个梦境里,分不清过去和现在,此在和彼在。
十二
有时我想,如果有记者突发奇想,想要采访一个乏善可陈、一无建树、稀里糊涂过完一生的人并写出他的人生,于是记者找到了我。我该怎么接受采访?我想我就叼着烟对他说,谈我的历史不如从抽烟开始,并终于抽烟。并不是我对抽烟有什么偏好和病瘾,仅仅因为我的生活就是在抽烟。就像喝茶,有时你能品尝出那种你渴望尝到的香味、你不曾想到过的香味。但多数时候你尝到的只是茶叶的味道,一种平庸的味道,有时你甚至喝出苦涩。抽烟也一样。有时我会忽然品尝到令人精神愉悦的香味,我会情不自禁吸完一支后立即接一支,因为经验告诉我这种感觉倏忽易逝。我们这些抽烟的人只会简单地把这种感觉描述为:有的时候抽烟感觉特别香。我们还交流经验说,这是在精力、身体(包括肠胃、口腔粘膜、味觉)各个方面都处在最好状态时的一种吸烟感觉,倘若不想抽烟就说明健康出了问题。由于从无科学家为我们解释这种现象,我们就一直这样认为,并进而认为,多数时候我们抽烟只是在习惯性地完成一个任务。即便有时吸在嘴里特别苦,特别辛辣,我们依然要吸食它。
是的,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全部的生活都在一支香烟的燃烧和吸食里。极少数时候我会感受到特别地香,带着这种期望不停地吸烟。但多数时候都是平庸的烟草味,有时还特别苦。吸完之后满嘴口臭、不清爽,还会带来咳嗽、多痰。但我不会因为这些而放弃。因为我不能因为我们总是生活在平庸之中只偶尔感受到一次“特别地香”和有时觉得“特别地苦”而放弃生活。
《荒野侦探》里的乌里塞斯说:“人生苦短,祈祷和工作……我们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不会太长。”
我不祈祷,我的工作从表面看是在帮助那些有了麻烦的人解决问题,究其实质则是抽烟并讨论抽烟。我觉得讨论戒烟问题最好最纯粹的办法就是抽烟本身。
我抽烟,是因为我想活得长一些,我觉得抽烟可以延迟死亡的步伐。乌利塞斯继续说:“我旅行完回来后从此对一个道理确信不疑: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不曾有过乌利塞斯那种奇异、怪诞、危险而又漫长的旅行,但我得出的结论竟然和他一样。这样的结论其实是一个中性结论,它没有肯定什么也没否定什么,千万不要据此把我说成是消极的悲观主义者。我大概只在想抽烟时发现口袋里的烟盒空了才有些消极,而为了不让这种消极状态出现,我做了充分准备。我在衣袋里、包里、床头柜里、办公桌抽屉里、马桶水箱盖子上、汽车手套箱里、茶几上,都处都放了香烟。
今天是星期天,我坐在沙发上喝茶抽烟玩手机。现在是上午九点,门铃响了,是快递员。我在京东电商平台上购买了一只防风打火机,快递员为此而来。我喜欢在网上买东西,倒不是图便宜,而是因为可以避免工作之外再去跟人打交道。我这辈子一直都在跟各色人等以及他们出于各种目的的谎言打交道,我厌倦了。
西邻董槟告诉我,他年初买了一个伺服机器人,“是个好伙计,他从不多言,模样呆头呆脑,行动笨手笨脚,内心却充满算计。不过他的算计也只一味投人所好,大抵没有更深刻、更险恶的用心,此有别于人。”
“他会点烟吗?”我笑着问。说真话,我忽然间对他的机器人有了兴趣。
“应该会,我叫他来帮你点一支。”董槟说着,便叫机器人来帮我点烟。那厮慢条斯理走到我跟前,也不言语,便帮我把烟点燃。董槟十分得意,我也不吝称赞。
当我抽到一半时,忽地慎重对董槟说:“跟他打交道的确省心省力。不过话说回来,未来他会不会有更深刻、更险恶的用心也不好说。总之,这世上不管是什么东西,对你不好你固然要防他,对你好,你也得防他。多个心眼,就多一条命,就多一天寿。你说对不对?”我盯着机器人一瘸一拐的背影说这番话,不知是欣然于有所悟,还是矍然于有所惧。
可能是长期从事调查工作的缘故,我早已形成这样一个习惯,每当听到一些与案件有关的信息,有时可能仅仅只有一句话,我便会在脑子里设想出一个与之相关的全息动画场景:华仔(华仔是我给我的机器人起的名字)推着轮椅,他说要带我到户外树林里走走。那时我已经七老八十了,瘦骨嶙峋,眼珠鼓出,喉结凸起……
“主人,您爱国吗?”他忽然问我。
“爱,可现在,我需要他爱我。”我不知道华仔有没听清我的话。我感觉我的语音并没从喉管里传播出去。
“您知道吗?我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我爱国,也爱您。”华仔继续说。
我默默听着,我感到惊讶,他不但从没跟我说起这么严肃高尚的话题,且平时他很少开口说话,他的薄薄的铁嘴皮总是抿得紧紧的。
“既然您已经没有能力爱国,您想,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似能看到他在我脑后露出诡异的微笑。
华仔把轮椅停在树林里,用那双有着淡淡铁腥味的机器手从我身后托住我的脑袋:“原谅我,我的主人。”他充满敬意地说。
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瞬间充盈到我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咔嚓”,此时我感到他把我的脑袋往右边(也许是左边,太快了,我都没能准确记住)猛烈地扭动了一下。然后我的脑袋就像枯树桩上拴着的气球,耷拉在胸前,晃动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