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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不一样之【重】
秋雁从屋里开门出来,眯缝着眼睛,望向天空。铅一样的云在游走,雨一样的雪粒子随风飘洒。她伸出手,像要接住什么似的,却什么也没有接到,即把手微微蜷起,转身回屋。她再次出来时,肘上挎个篮子,身后跟着一个男孩。男孩走了几步,拽住妈妈的篮子,抢着要挎。秋雁爱怜地看着他,说了句:虎娃,跟上,不用你提。
秋雁的篮子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上坟的香烛烧纸,几个摆供的馒头和一瓶白酒。离阎家沟越来越远,离花脖子山越来越近,娘俩不再说话,面色如霜。辽东这个雨雪纷飞的清明节,昨日的事,逝去的人,又在秋雁的心里活了起来……
1
阎家沟山环水绕,四季分明,历史上从没有发生过大的水灾旱灾。村里人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打猎,辛辛苦苦,生活还算过得去。自从城里来了日本鬼子,又成立起保安团,动不动就下来催粮催税,这种平稳被打破,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一九三七年开春,在烟筒山驻扎了五、六年的土匪,突然出现在阎家沟,四、五十号人马,荷枪实弹,气势汹汹。领头的土匪头子姓仉,名春发。土匪把村里的老百姓轰赶到人们常聚集的大榆树下,仉春发站在那里威风凛凛地喊道,日本人来了,你们有粮食让他们抢了去,还不如给我们。现在烟筒山上缺粮,你们给我凑上些,我仉春发日后若有了,定当如数奉还。
土匪的话,没人会信,明明是来抢,却说得冠冕堂皇。人们侧过头,把脸扭向一边,敢怒不敢言。
阎家沟有个老阎头,有章程能拿事,在族里威望颇高。见土匪这架势,不出点血肯定打发不走,他站出来,出面去和土匪谈判。
保安团成天下来替鬼子催粮,现在土匪又来了,他们无异于明抢。阎家沟的人恨得咬牙切齿,简直逼得人没有活路了。老阎头回头把和仉春发谈判的结果,告诉了村里人,对大家说,暂且忍忍,赶紧凑粮吧,不然,土匪不耐烦动抢了,那样可就要吃大亏。
阎家沟在方圆百里,一向以富裕闻名,但架不住被反复搜刮,家家户户存下的粮食并不多,哪一家肯情愿往外拿?不拿又怕招来更大的灾祸,只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五百斤粮食送给土匪,仉大当家的对老阎头拱手道谢,说完后会有期,领着他的人马回到烟筒山。
土匪走了,阎家沟的百姓开始抒发怨气,纷纷骂道,这些狗杂种,不是爹生娘养的,吃了让他们噎死,喝了让他们呛死。老阎头开解大家,别骂了,仉春发这伙土匪在烟筒山盘踞多年,离咱们阎家沟最近,可是以前并没来骚扰过。现在日本人到处封锁控制,他们在其他大户那里也捞不到油水,这才跑我们这借粮了。要不是饿得实在受不了,他们也未必会下山,没挨家挨户地抢,已经算是开恩了。咱们想想,自从仉春发这伙土匪占了烟筒山,其它的匪帮势力,谁敢来阎家沟祸祸?现在逼咱们最狠的,不是土匪,倒是城里的小日本和保安团。
大家听完老阎头一番话,咂巴咂巴,的确是有道理,但有道理归有道理,毕竟土匪不是善类,对他们的恨未减半分。
2
转眼间来到冬天。
老阎头有个远房侄子,独身一人,就住在他家的隔壁。这个小伙子名叫阎开顺,村里人都叫他顺子。顺子个头不高,微胖,憨憨厚厚一张脸,总是挂着笑模样。顺子十五岁时,父母双亡,幸亏有老阎头这个同族的远房大伯时不时接济,顺子才顺顺当当长大成人。
这一年顺子二十岁,该娶媳妇成家了。顺子在阎家沟是最穷的一个,父母给他留下几分薄田,都在半山腰,一年到头,收不到多少粮食。顺子仗着自己年轻,腿脚灵便,经常进山里去打猎。以前他有一支打枪砂的老洋炮,保安团进村给强行收走了,现在上山捕猎,只能用铁线和绳子做一些索套。隔三岔五的,顺子能套住兔子、野鸡,运气好时也能套个大点的狍子、未成年的小野猪,这样也可以卖点钱,换回日常用的煤油、火柴和食盐。现在粮缸里眼看见底,必须多上几次山了。
这一天落了雪,他惦记着头天下的狍子套,还得上山。脑袋扣上狗皮帽子,靰拉鞋续好扯碎的苞米窝,左一圈右一圈缠好绑腿,把一条拇指粗细的长麻绳绾了又绾,斜斜地挎在身上。随后拎起一个粪叉子,粪叉子的尖磨得锋利,直闪寒光。又把短刀别在裤腰上,披上了老羊皮坎肩,出发了。
走了一程,浑身热了起来,狗皮帽子摘下,脑袋上呼呼冒热气。快到晌午时分,他来到昨天下套子的位置,老远的,就见一只狍子被勒住脖子,蹄子刨得四周雪沫乱飞。它越挣扎,套子就会勒得越紧。
顺子兴奋到极点。再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正愁没有钱置办年货,这只狍子可是解了燃眉之急。树影下积雪已经结晶成冰,又覆上一层薄雪,踩上去跐溜跐溜的,顺子手拽树枝稳住自己,向狍子走去。
突然一声马嘶,定住了顺子的脚步,抬眼望去,一队人马从密林中闪现身形。显然是发现了顺子和狍子,立即从马上跳下四、五个人。顺子见状高声喊道,狍子是我套住的,你们懂不懂山里的规矩?对方一个麻子脸斜着眼看向顺子,对他说,不管谁下的套,我们看见,就得归我们。说话间,另外几个人把狍子套已经解开,拎起狍子腿就要走。那狍子眼中满是惊恐,幽幽地看向顺子,仿佛在乞求他的解救。
煮熟的鸭子要飞走,顺子急眼了,上前一步拦住对方,一副往回抢的撒野架势。顺子的举动惹得对方恼怒,麻子脸挥拳把他打倒在地,几双大头鞋一起向他踢。那伙人正打得上瘾,被马队中一个声音制止了。
顺子寻声望去,不禁大吃一惊,喊话的人正是去阎家沟要过粮食的仉春发。遇到烟筒山的土匪了,顺子顿时失去了气势,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抬着狍子走了。那伙人边走边回头对顺子骂道,这片山头归我们山寨,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和老子讲规矩,是不是活得腻歪了。
顺子顾不上巡视其他下套的地方,心惊胆颤下了山,回到家中,还心有余悸。自从没了老洋炮,顺子只在家附近的小山头里套点野物,现在也是有了危机感,企盼万一走运,套到个野猪、狍子什么的,没想到转来转去,竟转到土匪山寨的附近了。
顺子一口气回到家里,连喝了两碗凉水,还感到心里冒火,索性来到院中,抡起尖镐,劈起锯好的圆木来。顺子每一尖镐下去,心中的火气便释放几分,老阎头从隔壁出来,搞不明白顺子犯了什么邪,劈柴好好地码着两大垛,劈这些个圆木做什么?
缓了几天,顺子心里又痒痒起来,不行,还得进山,不攒点油水,就这么干靠下去,转过年长长的春脖子可如何打发?这回长点记性,离烟筒山远一点,就去挨着它的花脖子山吧。
3
烟筒山是长白山的余脉,海拔千米左右,山形陡峭,易守难攻,历朝历代都有土匪在此地安营扎寨。在它的周围,绵延着起伏的山峦,花脖子山就是其中一座。花脖子山地势较缓,林木茂密,顺子以前也常来。顺子选了一处向阳的山坡,鲜见积雪,巡视几遍地形,便觅到了兔踪。野兔转山坡,转来转去回老窝,顺子知道野兔这一习性,在预料它回窝的树枝间下好了兔子套。
顺子又在两棵大柞树下,安放好两个野鸡套。这回顺子不贪心,能套个兔子或野鸡,他就知足。仔仔细细看上去,隐蔽和伪装没有破绽,这才直起腰身,只听肚子叽哩咕噜一阵叫唤,意识到得赶紧下山,别等一会儿饿得再走不动了。
阎家沟遥遥在望,顺子忽感口干舌燥。他凭记忆来到河边的泉眼处,那里的水清洌甘甜,长年喷涌不结冰。
顺子还没走到近前,就发现泉眼处好像趴着一个人。饮水也不能长时间一动不动,顺子乍着胆子走过去,把那个人翻将过来,确认是个年轻姑娘,头发蓬乱,脸色青紫。
顺子喊了两声,晃了晃她,那姑娘没有回应。摸摸她的手,冰凉冰凉,探探她的鼻息,还在微微喘气儿。顺子这时也忘了饿,把个姑娘勉强扶起,拄着叉子,将她搁在后背上。
顺子脑袋不是很聪明,但心地却被公认为很善良。他呼哧带喘,背这个姑娘回了家,扒拉开行李卷儿,把姑娘放到小土炕上,顺手拽过破棉被,将她的身子捂得严严实实。顺子安顿好姑娘,又出门抱回劈柴柈子,在灶炕里架上了火。
顺子跑到老阎头家,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慌:大伯,我捡了个大姑娘,你快去看看。老阎头一听有些迷糊,什么,你捡个大姑娘?疑疑惑惑的,就来到顺子的小屋里,果然看见炕上躺了一个人,盖着被,只露出一张脸在外面。
姑娘被屋里的热乎气暖了过来,脸色不再青紫,但还闭着眼睛,气息有些微弱。老阎头略懂一些医道,抬起姑娘的手,给她把了把脉,之后对顺子说,大侄啊,这姑娘没有大毛病,就是饿的。你赶紧给她弄点吃的,吃下去,能快些醒转过来。
顺子从缸里舀出苞米面,熬好了一小钵面糊糊。老阎头从炕上扶起姑娘,顺子端着糊糊,拿只小勺要喂给姑娘。
不知是闻到了粮食的香甜还是经这一翻动,姑娘醒了,见到眼前的食物,一把抢了过去,把个勺子扔在一边,稀溜稀溜地转圈喝。直到把糊糊喝光,又舔了舔盆,这才抬眼仔细打量,见屋里只有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尴尬微笑。
笑过之后,姑娘便开始流眼泪,掀开身上的破棉被,在炕上给老阎头和顺子跪了下来,口里喃喃说道,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两个人连忙让姑娘坐下说话,于是,姑娘便述说了自己逃荒来到阎家沟的经历。
4
姑娘就是秋雁。秋雁的家住在离阎家沟百余里的哈达河沿岸,夏季,天连降大雨,山上洪水下来,把她家的二亩多河滩地冲了,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到了冬天没有办法,一家三口只能外出讨饭。秋雁的爸爸冻饿倒毙,接着是妈妈伤心过度,撒手人寰,剩下秋雁孤苦无依,茫无目的继续讨饭。这一天她翻越了一座山头,眼看到了阎家沟,忽然口渴得厉害,沿河边走发现了泉水,想要喝一口,却力不能逮,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幸亏被顺子发现,不然连冻带饿,她横竖是难活命了。
老阎头一琢磨,顺子这个年龄在阎家沟已不算小了,至今还没有提亲的。顺子家里穷,普普通通一个人,遇事脑袋瓜子还不太会转弯儿。眼下这倒是个机会,不如把这姑娘说给顺子。
老阎头试探性地问秋雁,秋雁啊,你在老家可否说下婆家?秋雁说,没闹洪灾之前,爹娘就病病歪歪,有来提亲的,都被我挡了回去。我爹娘就我这么一个闺女,我走了,他们只会更难。没想到,灾荒一来,先是爹去了,接着娘又死了。
说到这,秋雁又开始滴巴眼泪。老阎头适时地接过话头,对秋雁说,你如果不嫌弃,就跟我这个侄子过吧,他叫严开顺,别看他不会说什么,但心眼实诚,日后不能亏了你。
秋雁看了看顺子,又看了看那个小钵,之后对老阎头说,我现在孤身一人,在哪能活命,哪儿就是家。大爷如此说,我只能说我愿意。
真是皆大欢喜,顺子竟然白拣了个媳妇。这件事像一阵风,立马就在阎家沟传开了。很多人咂巴着嘴,啧啧羡慕,憨人有憨福,这就是顺子的命。
老阎头四处张罗,东家给秋雁借来红嫁衣,西家又给顺子找来新郎的行头。族里人又凑了一点份子,不是钱不是物件,就是一点粮食。
又过了两日,举办婚礼。村里有一个吹响的阎老疙瘩,带着他的家伙什儿也来了,唢呐一响,勾起了阎家沟人久违的热闹情绪,老人的脸上有了笑容,孩子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一时间,沉闷的乡村仿佛活了过来。
5
大家恭喜这对新人喜结良缘,正在兴头上,有个村民从外面跑了过来,高声喊着,阎大爷,阎大爷,大事不好,仉春发那帮土匪又来了。人们一时惊得手足无措,纷纷跑出院子,探头向东张望。只见仉春发骑着雪一样的大白马,披着白斗蓬,身后还有十几个人,风一样疾驰,离顺子家越来越近。
秋雁和顺子一起,也站在人群后面,伸长了脖子向外看。秋雁穿着一件大红袄,顺子戴着一顶瓜皮小帽,两个人站在寒酸朴素的村民中间,十分抢眼。待仉春发来到大门前,勒住马跳将下来,一下就在人群中叨住了秋雁和顺子。他略过了顺子,不错眼珠地盯住秋雁。秋雁擦了粉,抹了胭脂,乌黑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一个髻,葡萄粒似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当土匪六、七年,左右村庄蹚了个遍,哪里见过这等俏丽的女子?一时仉春发有些恍惚。
顺子见仉春发眼珠定在秋雁的身上,鼓足勇气站到秋雁的身前,大声地对仉春发说,这是我媳妇,你不要打她的主意。顺子说话声音挺大,但带着颤音儿,两条腿不作主,也瑟瑟抖个不停。这是个土匪头子啊,他岂有不怕之理,尤其上回在山上被抢了狍子,挨了一顿乱踢,更是领教了这伙人的蛮不讲理,心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顺子这一嗓子,把他身边的乡亲们惊得够呛。这个顺子,是有点缺心眼,跟土匪头子说话,得加十二分的小心,大喊大叫,岂不是明睁眼漏找不自在,那土匪头子可不是吃素的,惹毛了,说不准掏出手枪,顶在你的脑门上,轻轻一勾,立马送你去见祖宗。
乡亲们为顺子担心,但这担心很快就被另一个土匪的到来冲跑了。仉春发还没有做出反应,从村东头又跑来一匹快马,马上跳下一人,径直来到仉春发跟前,在他的耳边嘀咕几句。仉春发立刻点点头,把手一挥,说了一句撤,又贪婪地瞅了秋雁一眼,然后向西打马而去。
保安团脚跟脚追了过来。
村民们这才得知,仉春发带着弟兄,偷袭县城抢粮食,孰料双方一交火,仉春发他们即发现自己处于下风劣势,立即跑路,被鬼子和保安团的人穷追不舍。他们凭着地形优势,好不容易甩掉尾巴,路过阎家沟,远远听到唢呐吹得正欢,恰好赶上了顺子和秋雁的婚礼。
仿佛瞬间的暴风骤雨,一切过去之后,顺子浑身瘫软下来。想想都后怕,这都什么世道,提心吊胆的,日子不能安生过,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6
顺子和秋雁生活在一起,苦日子苦过,转眼来到第二年春天。开化了,地里长出了野菜。这一天顺子扛着耙子、镐头,去收拾岗上那块薄拉地,秋雁挎个篮子,随他去地里剜野菜。
秋雁剜着剜着,越走越远,走到另一块背风向阳、布满豆茬子的地块。地面长满了荠荠菜,刚刚发出来,碎叶片翠嫩鲜绿,密密匝匝。这可是包菜团子的好东西。秋雁兴奋地蹲下专注地剜,没有想到,不远处有一双眼睛正觊觎着她。
阎家沟里有一个光棍汉,外号叫阎大马棒,论起辈分,还得管顺子叫叔叔。这个人向来横草不过,事事爱占便宜,阎家沟的人讨厌他,总拿三七疙瘩话敲打他。他见顺子捡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很是忿忿,心里开始惦记上了。他也在山坡上搂草,看秋雁渐渐走出了顺子的视线,心痒痒着,悄没声地靠近了秋雁。
秋雁聚精会神往筐里剜菜,隐约感到身后有一股热烘烘的臭气,猛然间一回头,阎大马棒那张尖瘦的脸正要贴近自己。她吓得站起来要跑,可是双腿不听使唤,反倒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上。她伸出胳膊,试图去挡住那张丑陋的面孔,那张面孔却在她眼前突然消失了。随着啊地一声惨叫,她看到了倒地的阎大马棒,也看到了土匪头子仉春发。
仉春发独自一人下山,去县城侦察。上回被追得屁滚尿流,他不能就这样算完,他准备和城里的鬼子、保安团再斗一斗。他回来时路过这里,很远就看见鬼祟的阎大马棒,而阎大马棒惦记的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秋雁。他把马胡乱拴在树上,疾步飞奔,在阎大马棒就要对秋雁非礼时,一拳头抡了过去。
仉春发对倒地的阎大马棒一声断喝,滚,快给我滚,再让我见到你,立马让你的脑袋搬家。阎大马棒连滚带爬瞬间跑了,仉春发把目光落在惊魂未定的秋雁身上。
秋雁方才醒过神来,看了一眼仉春发,连连鞠躬,说着谢谢。仉春发伸出手,搀住秋雁,贪婪地与她对视,秋雁害羞,垂下了眼睑。秋雁的眼睫毛很长,遮住了深潭似的双眸;秋雁的脸上飞来一片红晕,把娇嫩的面庞染得更加迷人。仉春发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秋雁,把她扛在了肩膀上,奔山脚下刚要发芽的柳树毛子而去。地上扔下了秋雁的篮子和剜菜的铲子……
顺子把地搂了一遍,站起身准备歇口气,才发现秋雁不在周围。他用手围成喇叭,伸直了脖子喊了两声,没有回应。顺子这时有些着急,扔下耙子,开始寻找。他向坡上走了一段,不见秋雁的踪影,又斜穿着往下走,发现了秋雁的篮子和铲子。顺子顿时有些心慌,抬头四顾,却见秋雁从山下柳树毛子里出来,缓缓地向他走来。而有个人影,正飞身上马,马蹄嘚嘚,一溜烟地消失了。
7
秋雁站到顺子的眼前,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襟。顺子明白了这一切,忽然之间,野狼一般地嚎叫。顺子这一出,秋雁感到很失望,刚刚还有的委屈和耻辱,都被顺子的嚎叫赶走了。秋雁冷静下来,对顺子说,哭哭哭,哭有什么用?有种你就去找他报仇,分个高低胜负。说着话,把鬓间的乱发理了理,把已经皱了的褂子扯了扯,捡拾起地上的篮子和铲子,拽着顺子回到地里。
顺子的心里过不去,把这件事说给了老阎头。老阎头一听,也感到无奈,上一次婚礼时他就感到事情不妙,果然,秋雁被仉春发盯上了,秋雁被仉春发给糟塌了。他劝顺子,往开了想,人家占个山头,有枪有人马,既然咱们斗不过,也只能认了,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有能力了,再去找他报仇,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顺子想想也是,不忍又能怎样?总不能找仉春发,白白地把自己这条命送上吧。想到了这一层,顺子抹去了眼泪,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当然是装的,他的心里不仅记恨仉春发,也在埋怨无辜的秋雁。
又过去了两个月,秋雁发现自己怀孕了。小两口有了孩子,是件喜事,可是顺子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顺子想的是,秋雁将来生了,我也确定不了这孩子到底是谁的,万一是仉春发的,被戴了绿帽子,还要给人养孩子,那我的脑袋得有多大的个儿,岂不让人耻笑?顺子嘴上不说,心里却在百般缠斗,这种缠斗的表现,就是从来不上火的他,嘴角起水泡,这一层刚下去,另一层又冒了出来。百般煎熬着,顺子还是在不断安慰自己,自己这个德行,这辈子能有个媳妇已然不错,还想什么十全十美?
秋雁也有些纠结。秋雁叫不准这个孩子是谁的,是顺子还是仉春发的?作为女人,她虽然不能百分百地确定,但她的心里有个大概,她心里确信这个孩子就是仉春发的。仉春发虽然对她动了粗,但是她从心里并不反感这个男人,秋雁很欣赏他身上的那股男人气概。转而秋雁又恨自己,是不是有些不要脸,顺子对自己有恩有情,自己这样,岂不是辜负了他?
秋雁和顺子生活这段日子,也了解了顺子的秉性。顺子性子软,遇到事就爱哭,为这,被阎家沟同龄的伙伴瞧不起。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一口粥,他给她喝,一床破被子,他紧着她盖。上山套着个野鸡,回到家剁巴剁巴炖到锅里,他只喝一点汤,扯下一点肉都堆在她的碗里。困苦面前见人心,秋雁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对顺子好,一定要与他不离不弃。有些事发生了,谁也无法挽回,但她可以用自己的真心,来抚平顺子心头的伤痕。
8
转眼到了秋天。一天半夜,突然有人来敲顺子的家门,声音不大,但很是急促。秋雁点亮油灯,顺子披衣下地,打开门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仉春发,身后还跟着两个土匪。
顺子见这阵势,腿又开始哆嗦,真是阴魂不散,怎么又来了?莫不是要杀了我,抢走我的媳妇?
顺子张着嘴巴,惊愕之际,仉春发一步上前,对顺子点了点头,说道,兄弟,对不起,半夜三更的上门,是我有话要和你说。上次的事,是我混蛋了。我仉春发也是堂堂正正的爷们,我保证犯过一回错,不能再犯第二回。我今天来,有两句要紧话,要和你媳妇说,还请你多多包涵。仉春发说完,抬腿要走,顺子出于本能,一步拦在他的前面。仉春发没有再说话,伸手一扒拉,把个顺子搡在一边,径直向里屋的秋雁走了过去。
一个土匪,大半夜的找上门来要和自己媳妇说话,顺子的怒火被腾地点燃,他想爆发,又有点不敢,看着仉春发手里那把黑亮的枪,他颤抖着嗓音对着仉春发的背影发出灵魂拷问,你想要干什么?仉春发像没听到一样,脖子一歪,门口那两个土匪立马上前挡住了顺子。
秋雁披了衣服,正在炕沿边坐着,仉春发的突然造访,秋雁并未像顺子那样害怕,他不信这个男人能抢了她而去,如果她想抢,上次就不能放她回来。她不知他为何而来,而且是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秋雁看着仉春发,仉春发也看着她,四目对视的一刹那,秋雁似乎明白了他的心事,果然,仉春发说道,我来是和你告别。不管你信不信,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心动的女人。上次那件事情,是我情之所至,我不后悔,也不求你原谅,只是请你记住,这世上还有仉春发这么个人来过。
秋雁听到这里,瞪大了一对清澈的双眸,反问仉春发,什么叫来跟我告别?仉春发回道,县城里的鬼子和保安团,越来越猖獗,上个月他们烧了横道河子,村子里的人死伤了大半,有几个逃出来的青壮年,投奔到烟筒山,说出当时的惨状,把我的肺都要气炸了。我和弟兄们咽不下这口气,我们的地盘,岂能让小鬼子横行霸道?我今天夜里就要带人进城,突袭鬼子和保安团。此去凶多吉少,临别,来和你见最后一面。
仉春发说完,一拱手,转身就走。秋雁连忙在他的身后轻声说了一句,你要活着,你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没爹。秋雁说完把头低下,瞧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仉春发听到这里,眼中掠过一丝惊喜,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脚步却未做停留,大踏步出了门。
秋雁和仉春发的对话,外边的顺子并未听清,看土匪走出门去,顺子第一时间来到秋雁的而前,问秋雁仉春发对她说了什么。秋雁不回答,只是把顺子拉到炕上,紧紧地拥进他的怀里。
那天夜里,县城方向火光冲天,枪炮声就没有止歇,秋雁知道那是仉春发和他的弟兄在与敌人厮杀,她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
9
仉春发率领他的七、八十号人马,先是突袭鬼子驻县城的小分队,遇到了鬼子和保安团的顽固阻击,随后援军又压了上来,他们子弹快打光,只剩下了十几个人,仉春发身负重伤,余下的兄弟把他架了起来,边打边撤。
鬼子要彻底灭了这股抗日势力,集合起队伍,沿仉春发他们撤退的路线搜索而来。仉春发他们得益于地形较熟,跑来跑去,很快又来到了阎家沟,且直奔顺子家而来。
十几个人的突然到来,动静很大,老阎头也听到了。顺子打开门,惊得目瞪口呆,两个土匪,架着血葫芦样的一个人,那个人已经奄奄一息。老阎头随后跟了进来,忙吩咐顺子去他家抱来几捆稻草,把人先放在上面。秋雁这时揩去那个人脸上的血迹,方才看清,这个人正是仉春发。
老阎头让秋雁找来干净的旧衣衫,扯几块破布,先把仉春发的血止住。然后对这些土匪说,仉大当家的就藏在我们这里,但你们要马上走。日本人如果来了,谁都活不了。
那些人明白再跑大当家的血就要流尽,迫切需要个安妥的地方,听老阎头这么一说,连声说着拜托了,匆匆忙忙撤回烟筒山。
秋雁的心慌慌,不知如何是好。顺子看着只剩一口气的仉春发,忘了他曾经的骄狂,对老阎头说,大伯,咱不能就让他躺在这,要给他弄点红伤药,先把血止住才是。老阎头说,傻顺子,你倒替他着急了,难道你忘了他糟践了秋雁,欺负了你?顺子说,大伯,一码归一码,我和他的账,等着以后再算,现在他为打小日本伤成这样,我还和他计较个人恩怨,那我也忒不够个爷们了。老阎头说,大侄子,我真没看错你,你真是个识大义的好孩子。你别着急,我看这血基本止住,咱们把他抬到我家屋后那个地窖里藏起来。我配制的红伤药还有不少,清理完创面就给他敷上。顺子说,地窖比屋里暖和,只是要多铺一点稻草才行,我这就去往里抱。
仉春发抬去地窖,秋雁挫了灶坑里的草木灰,把地上血迹处理干净,又把风干的一块野鸡肉拿回来,泡软了,煮了汤,准备喂给仉春发。
顺子掌着灯,老阎头拿着用小碟子调好的红伤药。两个人仔细察看伤口,万幸仉春发身中两枪,都没有伤在要害,主要是失血过多,导致昏迷。仔细上好了药,包扎完毕,就让仉春发安安静静地躺着休息。
第二天,两个人又来给仉春发换药。这时仉春发有了意识,但他没有精力睁开眼睛,只是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顺子。顺子高兴地喊道,大伯,大伯,他醒了,他能动了。老阎头说,不用急,再养几天,他就会和好人一样,又能打马飞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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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鬼子经过一番大规模搜索,没有找到袭击他们的人马,想到土匪出入必经的阎家沟,就把目标锁定在这里。鬼子纠集了大批人马,在仉春发袭击他们的第三天,开始出动报复。黑压压一群魔兽,来到阎家沟,把百姓们赶到大榆树下,逼问他们仉春发和土匪的下落。
面对鸦雀无声的人群,鬼子开始发疯,从人群中薅出浑身筛糠的阎大马棒。
村子里没有能瞒得住的事情,阎大马棒当然知道仉春发的藏身之处。老阎头预感自己和仉春发要一起玩完。
鬼子把阎大马棒拽到前面,用寒光闪闪的刺刀顶着他的胸脯,阎大马棒吓得不敢抬头,只在口中连声说,别问我,别问我,我不知道。任凭鬼子怎么追问,他就是这两句话,气得鬼子对着他连捅了几刀,阎大马棒倒在地上,鲜血泊泊地向外流。
日本鬼子又要向外拽人时,顺子拿开了秋雁紧攥着他胳膊的手。人群里稍微有些动静,人们都知道顺子性格软弱,遇事没章程,这是害怕了,要讲真话了。
果然,顺子走到一个日本军官面前,说他知道仉春发的去处。日本人相信武力之下必现懦夫,就在顺子的带领下,向他常去套猎物的花脖子山走去。老阎头仿佛明白了什么,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果然,顺子领着日本人在山上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现,被戏耍后的鬼子恼羞成怒,开枪打死了顺子,并把他的尸体吊在了一棵树杈上。
鬼子不解恨,又回到村里,村民们已经人去屋空,不知藏到了哪里。鬼子恼羞成怒,一把火把阎家沟烧得只剩下残垣断壁……
仉春发能够下地行走了,得知顺子为了保护自己和村里的乡亲,死在了鬼子的枪下,心硬如铁的汉子,两眼瞪得血红,双拳攥得要发出声响。仉春发来到花脖子山脚下顺子的墓地,重重地磕了几个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回到了烟筒山。
从此以后,不断传来仉春发的消息,他带领余下的土匪,投奔了抗联,东山崴子伏击鬼子的给养车,横道河子那里端了鬼子的炮楼。最后人们啧啧感叹:仉春发真是条汉子,在刀尖岭子弹打光了,与鬼子肉搏,流尽最后一滴血……
秋雁上门找到老阎头:大伯,仉春发为打鬼子而死,不能让他成了孤魂野鬼,也在花脖子山脚下,顺子的旁边,给他修个坟立块碑,年节也好有个祭奠的地方。老阎头忙不迭地应承下来。修坟那天,阎家沟每家每户都出了人,就像给顺子下葬那天一样的隆重。
秋雁生下一个男孩,就是虎娃。村里人瞧了,有的说圆脸盘像顺子,有的说眉眼有英气像仉春发。秋雁却想,不管虎娃像顺子还是像仉春发,他的爸爸都是有血性的东北爷们,他都是英雄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