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死了,大黄也将陪他去死。这是老黄极不情愿但也无及奈何的事情。超过一般狗狗生存年龄很多的大黄,已经活得无法再长了;而且老黄一死,它就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伙伴,即使继续活下去,也是极其孤独的苟延残喘,还不如和老黄一起走,就是上天堂下地狱,它也是心甘情愿的。
大黄和老黄结缘,是两个孤苦的生命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相遇。那一年的深秋时节,邓城的公园里,枯黄的落叶被旋风吹得这儿一堆、那儿一垄,嗖嗖的冷风刮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辞了职务又离了婚的老黄,正百无聊赖地低着头、袖着手,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那条干涸的水沟里,一只浑身毛色干枯凌乱的大狗在那里瑟瑟发抖,显出一副濒死的光景来。老黄凑到跟前,俯下身子用手一摸,大狗烧得有些烫手。它艰难地抬起满含委屈和悲哀的眼睛,企求地低低呜了一声。老黄爱怜地抱起它,走向了宠物诊所。老黄其实并不算老,还差一岁才五十呢。但心里的苦楚让他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汉。
原来,这大黄是吃了变质的剩饭剩菜,属于食物中毒。医生给大黄打了针之后,又开了一些药,并交待老黄,以后可不要让自己的爱犬到外面吃不干不净的东西;把一条狗养这么大多不容易,真死了你会心疼坏的。老黄应了声,抱起大黄向他那两层小楼的独家小院走去。大黄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它的感觉也开始复苏,渐渐地,那些过往又回到它的意识里。
人们常说,人老为妖,狗老成精!在世人的印象里,狗的寿命再长,也难以活过二十年。但大黄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了多少年,大概有将近五十年了吧。至于为啥能活这么长时间,它自己也时常纳闷。正因为这样,它在和狗狗们、世人们的恩怨情仇中,渐渐有了人的感觉和意识,虽不能口吐人言,却什么都清楚,且有了不少的记忆积淀,慢慢的就有了人的情绪和情感,只是没法和人们进行交流,只能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可那一吐为快的念头总是折磨着它,让它寝食难安,憋急了的时候只好仰头大叫几声,算是发泄。但心中汹涌着的种种思绪,总是让它不得安生,连嘶鸣声也不足以发泄时,就用头撞树撞墙,常常弄得头破血出。它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的前世仿佛也是一位老汉,在战乱和饥寒交迫中病饿而死,尸首也被一群野狗撕吃了。不知道经历了几世几劫,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托生为一条毛色金黄的土狗了。前不久,养它的主人把小孩送到外婆家,夫妇俩就到南方打工去了,撇下它无人照看。没有主人、没有吃喝的它就成了流浪狗。现在的城市里,人们不但养乖巧可爱的宠物狗,还养狼狗和藏獒,人们在出来遛狗的时候,也不拴链子,任由它们四处撒欢。有了公共厕所以后,人们不再随处便溺,却管不住无法无天的宠物狗们,弄得到处都是狗屎,常常引来户外健身者的谩骂之声。前两天,几只狼狗和藏獒看到了年迈落魄的大黄,就围拢过来,狂吠着向它冲去,像是要把它五马分尸一样。见这阵势,它吓得俯下身子从狗丛里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到有狗群的地方去。孤苦伶仃、无处觅食的它,只好在饭店打烊熄灯之后,去房后捡食收泔水的拉下的剩饭剩菜。这才导致它生病发烧,躲到公园那个干水沟里等死。
那次发过高烧、被老黄领回家之后,它受到了老黄无微不至的照看。因为在老黄看来,自己和它的命运有些相似,如果得不到温暖和关爱,它就会死掉。生命,它毕竟是一条生命啊!已经不大和人们交流的老黄,把大黄视为自己说话的对象,不管什么事情,都絮絮叨叨地告诉大黄。那大黄真是通人性啊,每当老黄向它诉说时,它总是昂着头看着老黄,或是低下头作沉思状,像是理解了一样;有时候则声音温柔地、低低的呜呜叫着,不时地摇动尾巴,来加强它对老黄话语的认同和接受。这样一来,老黄更加爱怜大黄,每天都把它那金色的毛发梳理得熨熨贴贴;到了晚上,老黄就毫无忌讳地把它抱上床,让它和自己睡在一起,有时把它当作兄弟,有时把它当作儿子,在断断续续的唠叨声中,一块儿进入梦乡。白天,老黄用一条银色的链子拉着大黄,到河边上、公园里一块儿散步。这时候,老黄又觉得它是自己的老伴儿,让它与自己寸步不离。街坊邻居们见了,都说有了大黄以后,老黄像变了一个人,狗也精神,人也精神。几个好事的老太太笑着说,“老黄,你看你现在精神多好,该找个对象了吧。”老黄总是乐呵呵的高声回道,“找什么找,大黄就是我的对象!”
日久天长,大黄觉得自己和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除了不会口吐人言。有了思想的大黄开始思考,人模狗样地琢磨了起来。“依我看”、“在我看来”成了大黄无声的口头禅。不过,大黄毕竟年龄不小了,已经进入了老境,而且对于它来说,人类的生活到底和自己隔了一层,头上像蒙了一条灰白的纱巾,看东西、想事情都酷似雾里看花。
唉,老黄也是,多好的一个人,为啥有那样的遭遇呢?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它一边和老黄一起散步,一边又开始想事情。它仿佛记得老黄说过,他原本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因为优异的学业成绩和校长的赏识,被推荐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就分配到邓城工作,当了机关领导的秘书。在那个时候,大学毕业生可是炙手可热的抢手货,给他提亲的踢破了门子,他却只看上了那位如花似玉的供销社副主任。她身材匀称,年轻活泼、开朗大方,白皙的面庞上,长着一对会说话的眼睛。介绍人领他们见面之后,她就粘上了他这位憨厚老实、初出茅庐的白面书生,说他们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其实,嫁个大学生一直是她的梦想。尽管她身边不乏死乞白赖的追随者,她都说人家是痴心妄想,至多玩玩而已。而当她第一眼看到他那敦实的大块头时,就觉得是自己的菜。他当时也觉得自己艳福不浅,能够得到貌美如花的女人,简直就是终成眷属的现代版“梁山伯与祝英台”。然而,他万万想不到,她却成为自己最难下咽的一杯苦酒!
作为领导的秘书,他只知道如何按照领导的意图写好稿子,为领导歌功颂德,却不知道在机关干,不光要有干活的本事,还要有巴结人、往上爬的本事。进入新纪元的时候,和他一起进机关的那些人,差不多都跳出去科级、处级、厅级地往上升迁了,再不济的,也在本机关的重要岗位上当了科长或副处级领导。而他,因为无数次熬夜赶稿子,吃不好、睡不好,不仅佝偻了腰、戴上了高度近视镜,而且得了不时疼痛发作的肠胃病,结果只得到办公室副主任一职,分管文秘工作。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量材使用”、坐实“御用文人”的岗位罢了。49岁那年,他的阑尾炎发作,疼得死去活来,只好到医院切除。出院后,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活得窝囊,一辈子被人当枪使,落下了一身毛病,虽没有死而后已,但也鞠躬尽瘁了。于是,就一不作而不休,为自己做主一把,将写稿子的任务交给了两个年轻人,自己辞了办公室副主任,而且不动声色地把班也上成了半日制,一到下午,就在家里侍弄花花草草。新来的一把手知道,是他用笔墨文章搭梯子,把一个个前任都送上了更高的职位,有的现在还是自己的主管领导。他不好对这个老资格的秘书发作,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老黄去了。
无官无事一身轻的老黄,就这样悠哉悠哉地过着日子,任凭风韵犹存、光艳照人的老婆在官场上折腾。然而,一个腐败官员东窗事发的案件,却把老黄的美好生活彻底打碎了。原来,自己的老婆竟然是这位主管组织、提拔了几百名官员的无数个姘头之一。特别搞笑的是,这位官员有一个令人作呕的爱好,被人们传扬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凡是被他睡过的女人,都被他写进了性爱日记,极尽所能地刻画女人的妩媚风骚和他自己酣畅淋漓的享受,任是什么黄片也不能比拟的。与此同时,她老婆和那些官员、企业家厮混的故事版本,经过添油加醋的演绎,一个接一个在坊间流传。大家都笑骂他老婆是个靠下半身升官发财的骚货,也不忘把他也嘲笑个够,说他头上的绿帽子比文革时戴的高帽子还要高出一米多来!更有甚者,有传言说他一儿俩女中,大儿子和小女儿都是别人的种。听到这些传言后的第二天,恰好是老黄的生日,三个孩子都回来给他祝寿,还把他老婆从一个宴会上叫了回来。饭桌上,他看着大儿子和小女儿,越看越不像自己。透过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仿佛看到了那两个“莫须有”官员的丑恶嘴脸;而他老婆就像一个长疮的白骨精,从头到脚都流着散发恶臭的脓血,让他恶心得什么也吃不下。他连蛋糕都没吃一口,就推说胃疼,回到卧室里蒙头大睡去了。
就在他和白骨精离婚的第三天,白骨精也因为作风问题涉案,从正处一搂到底,成了城管局的一个普通办事员。别人不知道,他却十分清楚,这个离了婚的婆娘实际上还和几个半大不老的官员缠夹不清,整天搔首弄姿,一副破罐子破摔的不要脸架势。老黄一个人住在单门独院的两层小楼里,过着清冷的日子,尽管每天都把家里和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是觉得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儿。每天下午和双休日,他都不愿呆在家里,总是只身一人到西城区的大公园里溜达,遇到熟人也不和人家搭话,自顾自地漫无目的游荡。就是在这里,在那个秋天的下午,他遇到并救了自己,开启了他们相依为命的幸福生活。它打心眼里感激老黄。人们喜欢说什么忘年交、知己之类的词儿,我们俩不也是这样嘛。真好,这样的日子真好啊,哈哈……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过了不到十年,为领导卖了大半辈子命的老黄,还是经不住阎王的引诱,身子一天天变得虚弱起来,像一盏油水将尽的灯,眼看着就要熄灭了。看着老黄日益消瘦的身子和形将下世的神色,大黄心疼极了,却无可奈何,自己也变得病病歪歪,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按照人世间的规矩,前天去世的老黄,今天出殡。遗憾的是,送葬的队伍里,只有少得可怜的十来个亲友,显得非常冷寂。他那三个孩子,只有老二和女婿回来了;大儿子和小女儿因为和他大闹过几次,既觉得对不住他,也感到没脸见人,早已不和“父亲”来往了。至于好像哭得死了过去的那个女人,已经与老黄离婚多年。她这种不合本地风俗的跟着送葬队伍来到墓地,不是因为不舍,而是她良心不安,不敢自个儿在她那个富丽堂皇的家里。她总觉得老黄阴魂不散,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双无形的大手像紧箍咒一样箍着她的脑袋,非把她勒死不可。她希望借着来送葬的所谓“诚心”,求得老黄的原谅,好使他不再纠缠自己,放她一条生路。
大黄清楚地记得,前天上午,已经断了气的老黄,就是不肯合上眼睛,用可怜的、不舍的余光看着大黄,仿佛死去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大黄。无论他的亲友们怎样悲伤的劝说、怎样用力去合上他的眼皮,他的眼睛就是不合上!半个月前,从老黄病重到现在,大黄死死地守在他的跟前,不吃不喝,寸步不离。看着死去的老黄,大黄已经哭干了眼泪。它扫视一下无能为力的亲友们,慢慢地抬起一只前腿,用爪子轻轻一碰,就合上了老黄的眼睛。然而,见到此情此景的亲友们却显出一脸嫌恶和愤怒,手赶脚踢地把它轰到了一旁。
躲到一旁去的大黄,仿佛已经知道了老黄的心意,就决计随他而去,至于下辈子托生成什么,它也不管不顾了。看着老黄气病而死,它也与老黄一样厌倦了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更想在另一个世界里陪老黄一程。当初,大黄的主人们去外地打工,它成了流浪狗。是死的心都有了的老黄收留了它,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家庭,也把老黄从精神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将近十年的相依为命,它那特有的灵性也被老黄唤醒,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和老黄的遭遇,他(它)们成了形影不离的莫逆之交。它清楚地记得,有一次老黄调侃它说,你就是叔本华那条叫“世界灵魂”的狗吧,真不亚于一个思想家。想到这里,大黄有些哭笑不得,“思想家怎么,不也终有一死吗?”
大黄等待着,等待着棺材放下去之后,在人们开始填土的时候,它就要一跃而起,直接跳进墓坑中去,让自己撞死在棺材上,和老黄一起被人们埋掉。抱着这个决心的大黄,一眼不眨地盯着忙碌的人们,期待着那个时刻早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