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曾国藩日记一百零三【701】2024-2-28
第四编 家事
古话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近代有一个家族至少五世之中人才辈出,其良好家风绵延之久,为中国文化史所少见。这个家族便是曾氏家族。毫无疑问,曾氏本人为曾氏家风的创立贡献最大。曾氏的齐家理念,在他传世的一千多封家书中有较为完备的体现,他的日记也常有家事的琐碎记载。这些记载有助于我们更多地了解公众视野之外的曾氏。
同治六年(1867)三月,曾氏次子纪鸿(1848—1881,时年虚五岁)出天花,从十四日出现症状到四月初十日平安度险,二十六天里,曾氏每天的日记都要提到这个儿子。他详细记载儿子的病状、服药、吃东西的情况,在儿子病情沉重之时,他“因心绪佛乱,谢绝诸客”,一个数十年来的工作狂,甚至变成“竟日未甚治事”的怠工者。儿子病号之后,他亲自设宴感激两位医生。而这之前,曾氏生活中另外一个与他有着极为亲密关系的人因病去世,令人诧异 的是,从日记中看来,他的反应却甚是不合情理。这个人便是陈氏妾。
咸丰十一年十月。五十一岁的曾氏在安庆两江总督衙门迎娶比他小二十九岁的陈氏妾。同治元年四月二十九日,陈氏妾病逝。次女跟曾氏生活了十九个月。这段时期,欧阳夫人与子女均在湖南老家,曾氏的日常生活皆由陈氏妾照料。按常态,曾氏对陈氏妾应有感情。但日记的记录,却不是这回事。陈氏妾病危时,其母痛哭,曾氏未哭。陈氏妾去世后,其遗体料理,均是她的母亲与兄嫂为之,曾氏未参与。从陈氏妾死的那天到出殡的三天里,曾氏照往常一样地办公、写信、读书、下棋。
是曾氏很厌恶陈氏妾吗?他的日记说,陈氏妾“谨守规矩,不苟言笑”,看来又不是这样。那么,如此的不合常情常理,其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原因呢?这是一个颇为值得关注的细节。它似乎不是一个“感情”二字可以概况得了的。笔者(唐浩明先生)曾经为此在小说《曾国藩》中演绎了一番情节,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去读一读。
原文
早起,写郭、胡、砚珊小条三行,饭后写完。走岱云处议事。岱云拟欲送家眷南旋,昨日邀余走伊家商量,余谓此事非他人所能参谋。岱云意犹豫不决,留我吃饭。饭后,余少青在岱云处长谈,又同走郑小山前辈处。因小山夫人言将来我家,故去走邀。
夜归,与九弟言读书事。九弟悔从前读得不好,若再不认真教他,愈不能有成矣。余体虽虚弱,此后自己工夫尚可抛弃,万不可不教弟读书也。
道光二十一年(1841)十二月十四日
教九弟读书
道光二十年腊月下旬,曾氏夫人欧阳氏携刚满周岁的儿子纪泽来到北京,同来京师的还有曾氏父亲麟书及九弟国荃。一家人住进刚裱好的棉花六条胡同。进京近一年的曾氏,算是在京城安了家。曾氏父亲在北京住了三个多月,于道光二十一年闰三月中旬离京回湘,老九则留了下来。
老九比大哥小十三岁,此时才十八岁,留在北京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有一个更好的环境:在大哥的指点下把书读好,多认识些层次高的人,在京师多见点世面。在道光二十一年的日记中,我们常看到曾氏“为九弟点生书”、“为九弟点书”的记载。看起来是兄在尽职教、弟在认真读,一派兄友弟恭的和睦气象。其实,事情并不如此简单。兹抄录道光二十一年十月十九日曾氏写给父母信中的一段话:“九弟体好如常,但不读书。前八月下旬迫切思归,男再四劝慰,询其何故。九弟终不明言,惟不读书,不肯在上房共饭。男因就弟房二人同食,男妇独在上房饭。九月一月皆如此。弟待男恭敬如常,待男妇何易如常,但不解其思归之故。男告弟云:凡兄弟有不是处,必须明言,万不可蓄疑于心。如我有不是,弟当明争婉讽。我若不听,弟当写信禀告堂上。今欲一人独归,浪用途费,错过光阴,道路艰险,尔又年少无知,祖父母、父母闻之,必且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我又怎能放心?是万万不可也等语。又写书一封,详言不可归之故,共二千余字。又作诗一首示弟。弟微有悔意,而尚不知读书。十月初九,男及弟等恭庆寿辰。十一日男三十初度,弟具酒食肃衣冠,为男祝贺。嗣是复在上房四人共饭,和好无猜。”
从这封信里可以看出来,老九在北京时不好读书,执意要回家,竟然有一个月的时间不愿意和嫂子、侄儿在一起吃饭。不想读书、想家。对于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来说都好理解:长达一个月里不与嫂子同桌吃饭,这里透露的是另一番信息,即小叔子对嫂子有意见。小叔子长住哥哥家,叔嫂之间本不易相处。老九是个性格倔强的人,欧阳氏要与这种性格的小叔子相处得好,的确很难。曾氏“与九弟言读书事”的日记,就写在这样的背景下。
买对着已有悔意的弟弟,做哥哥的决心不顾自己身体的虚弱,宁愿抛弃自己的工夫,也要好好教弟弟读书。但老九仍未在京师长期待下去。第二年七月,终于离开北京城回家。三年后,大哥还专门做了四首七律送给九弟,称赞老九“屈指老沅真白眉”,又回忆弟弟当年在京的学习生活:“违离予季今三载,辛苦学诗绝可怜。王粲辞家遘多患,陆云入洛正华年。”不管怎样,一年半的京城生活,对正处在人生观形成之重要时期的未来吉字营统帅来说,一定是一段难忘而有益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