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车人进村以后,打碎了村庄往日的冷寂与宁静。
车未到家,远远地就见外公颤颤巍巍地站在院子门口,见着我们下车来,他老人家哗啦啦流出了眼泪:“你们都来了,可怜李子(刚因肝癌逝世的小舅母)哦,年纪才我一半大。”车进院门,三车人陆续下车,一忽儿就把外婆的小厅堂挤满了。我们都是因为来吊唁小舅母才从各处赶回来的,昨儿送小舅母上了山,今天便相约着集体回老家,看看外公外婆俩老人家。
外公今年87,外婆也81了,俩人身体都不大好。外公长年被气管炎折磨,外婆近来走路也不利索了,腿脚不灵便,耳朵也聋了,跟她说话,必须得大声吼。人如机器,老旧了,不灵光了。就如这村庄,谁也阻止不了人们往城里搬。人去村空,空留一些孤寡老人守在这里,昔日繁华不再,年轻不再,活力不再,它也落寞了,安静了,萧条了,变得有点死气沉沉了,谁也挡不住。
我们三车人给村庄临时注入了一丝活力,站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外婆家鼎沸的人声。姨娘舅母们,轮番在厨房忙碌着,准备着这顿似过年般丰盛的午餐。
外公终于还是高兴起来了,坐在厅堂里,他的儿子女儿孙儿外孙们,一个个凑过去跟他搭话。我看见外公那双长寿眉,一点一点舒展开来,除了过年那一刻,家里平时哪有这热闹?虽然他知道,我们都是因为小舅母的事而回来;但在这不年不节的日子里,大伙能回家看望他,他满足。外婆一瘸一拐地从房间进进出出。我们拉她坐下,她坐不住,一会摸双凉鞋出来喊大舅换鞋,一会摸把蒲扇出来喊小姨赶苍蝇,一会又过来拉着我往屋外走,她硬要塞两百块钱给我,说:“每次你都拿钱来,你又没钱。”我默默地只能点头。外婆今天也是高兴的,我看到她坐在竹椅上的时候,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始终带着微笑。
我听到厨房内,有“铿铿锵锵”的碗具撞击声,便好奇地进了厨房。一座柴火灶,从灶膛里映出红红的火光,反射在墙壁上,一闪一闪的,像跳动的精灵;二姨娘围在灶台前,手里挥舞着大锅铲,她面前的大铁锅内,“滋滋滋”地发出动听的声响,像一首美妙的音乐;二舅母站在碗橱前,正弓着身子往外搬碗筷,铿锵的声音就从这里发出来;大姨娘在另一头的煤气灶前,挥舞着手中的菜刀,砧板上一大块混合着各式菜蔬的团子,被斩切成粉碎,菜刀落下的“堂堂”声,既轻快又自带节奏。这是一首厨房交响曲,听着让人心安而又温暖。所谓“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大抵如此吧?
我知道的,大姨娘在斩什锦汤的料。我问:“大姨,是要有什锦汤喝了么?”大姨娘扭头冲我一笑,“你不是说十多年没吃过了?今天做给你吃。”我听了心里一乐。是啊,确有十多年没吃到这最好吃的家乡菜了。看着那砧板上的料,“咕嘟”,我竟吞了一口口水。
我哪也没去,坐到灶台前,给二姨娘烧火添柴。这活儿我是会的,柴火丢进去,火钳必须给柴火堆掏出空心来,否则,火旺不起来。其实道理很简单,要让柴火尽量跟空气接触,有了足够的氧气,燃烧才充分,否则,便容易烧成一屋子的烟,火也旺不起来,炒的菜也不好吃,甚至带柴烟味。这烧火的本事怎么能忘呢?我就是从这土灶台前走出去的孩子。
烧着柴火,还得不时将火红的碳火夹起来,丢进旁边的陶罐里,末了用木块盖上陶罐口,往后过冬,便有了取暖的木炭。
二舅母搬来一个陶土炉,示意我往里头夹碳。我知道,这是要炖什么了。果然,不一会她就端来一大盆酸菜炖大肠,往火红的陶土炉上一搁,不一会,“噗噗噗”的炖菜声响起,满厨房就都弥漫着那个猪大肠混杂着酸菜的臭香味儿来。
这陶土炉子,可是我们那吃饭的灵魂,特别是冬天,任凭你外面风多大雪多厚,屋里只要有了三两个陶土炉子,一群人围桌而坐,就着三两个菜盆,或聊天或吃酒,都是一个热烈和温暖。我还记得少时,我家的陶土炉子总是爸爸自己捏的,但总不经用,炉子底下托碳火的那层,总是碎,于是妈妈总是要用铁丝将它们扎牢,省得完完全全掉到了炉子底而不能用。我想念那时一家人围桌吃饭的光景了。
我兀自准备往灶膛里添柴,二姨娘喝了我一声,叫你不要添柴了,灭火,准备吃饭。哦,我陷入自己的思绪中,竟没听到二姨娘先前细声细语的吩咐声。
二舅母把过年时用的大圆桌搬了出来,约摸一米五的直径,还是坐不下这许多人。于是小姨娘、小表弟他们,便端着碗,围着大圆桌打圈圈夹菜。外婆依旧笑意可掬地坐在厅堂角落,任凭我们怎么喊,她老人家也不肯上桌,她只是挥挥手,“你们吃,你们先吃。”是了,自我记事起,每逢家里有客人来,外婆必定要等到客人及家里其他人搁下了碗筷,她方才站起身,从橱柜拿出碗筷,一个人默默地坐上桌,对着满桌子的残羹冷炙。
我放下碗筷,大伙也放下了碗筷,我看见外婆终于挪着不灵便的脚步,坐上了饭桌。我心里一酸,按说,这满屋子的人,哪个不是她老人家的晚辈,哪个有她老人家大,为什么她老人家就是要最后吃呢?
三车人又休息了一会。午后太阳不再那么热烈的时候,我们准备返回县城。我看见外公外婆,并排站在院子边沿。外公又如上午初见我们来时一般,流着眼泪;他微驼着背,眼睛红红的。
车出村子,外婆屋子里又冷寂了。整个村子又都陷入了冷寂。我知道,我们都成了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