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务虚笔记》,它不像小说,甚至不像一本书,像是剧本,加入了旁白的镜头语言;像是上帝的游戏,给不同的人赋予不同的性格与相似的起点,再去测量他们的终点有多大偏差,似乎无趣,上帝却乐此不疲。
很难再读到这样的一本书了,它是真实的自白,是一个被困于轮椅上的灵魂对生命的敏感、热爱,与痛恨,是无数个写作之夜汇聚成的涓涓细流被堵塞于胸口,在长久的积郁下一瞬间迸发。借用那些以冰冷字母作为代号的人物,讲出了深藏血肉中的浪漫与深埋心灵中的痛苦,将它们撕裂,揉碎,组合,织成一张巨大的看不到边际的网,保护自己,或者说,困住自己。
读《务虚笔记》,我总有一种恍惚,书中人物经历着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的人生,可伴随着书页翻动,画面在脑海中生成、变化,镜头不断推进、拉远,所有人物摘去面具,整个小说世界都有了同样的一张脸,那是一张轮椅中的笑脸,那是残疾人C,也不是残疾人C,那是诗人L,也不是诗人L,那是书里的每一个人,却不是任何一个人。就像铁生说,世间的话不都是用来说的,有的话只能收藏,不能说,于是他用书中的故事,用书中的人替自己说话。最终我终于明白,那就是他,书里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他,却又都不是他,那是无数个彼之铁生的切片,最终汇聚成了此之铁生。就像音符构成了音乐,细胞构成了生命,可你无法在任何一个音符中找到音乐本身,也不能在任何一个细胞中找到我,你只能找到我的影子,我的意识,和某一个印象中的我,我是我印象的一部分,我的所有印象才构成了我。
那么,我是谁?
我是这世界的一部分,这世界就是我的世界,或者说,这世界就是我本身,如同意识不存在于大脑的某一块组织,但只有完整的大脑才能承载我的灵魂,只有这个世界才能承载我,我就是我的世界。每个人的历史都不尽相同,于我,世界只开始于我存在的那一刻,没有我的过去真的存在吗?于是我幻想过去也幻想未来,过去和未来在现在随意交织,过去和未来都刮着现在的风。就像走在小镇的道路上,青石板路向前无限延伸,在某个随机的位置向左或向右产生岔口,最终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就像人生。站在现在的位置回望过去,只能看到一条笔直的线,似乎我们注定要走在这条道路上,可站在过去面对未来,却看到无尽迷宫,未知如丝线般缠绕、旋转,不得其终,无限可能。
史铁生是一个极致浪漫的诗人,我每每为他的天真而发笑时,却也自己的不天真而难过。伤痛才能体现爱情的美妙,爱情却因伤痛而残缺痛苦,这或许正是爱情的不幸与伟大,历经沧桑后返璞归真,方为最纯净的情感。于是他向往纯粹的爱恋,心魂的沟通,以及自由的契约,在铁生看来,性是爱的仪式,是爱的延伸与表达,是极端的敞开与纠缠,是绝对的美丽,我却知道这等美丽绝难在世间觅得,由此我无比痛苦,我同样渴望,却不能接受庸俗,或许美好的事物之所以值得赞美,正是因为稀缺和不可获得,就像Z难以忘怀的羽毛,可远观,不可亵玩。
下笔匆匆,不知所云,再看书皮上的轮椅,不由感叹,铁生,铁生,生于铁,铸成钢,永远心存赤城,永远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