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扎心的麦子,是俺没说出口的话

沧州这地方,平得让人心慌。五月的麦子还没全黄透,青黄夹杂着,一眼望不到头。我拎着个铝锅往村东头走,锅里的棒子面粥还冒着热气。爹蹲在门槛上卷烟,头也不抬地说:“农科所来了个技术员,你去送个饭。城里来的文化人,别吓着人家。”

我应了声,心里却嘀咕:城里人就这么娇气?

农机库房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灰尘在阳光里打转。那人背对着我,正在整理一箱书,白衬衫熨得板正,后颈子晒得通红。

“吃饭了。”我把铝锅往桌上一撂,他吓了一跳似的转过身来,推了推眼镜,眼神还有点蒙。

锅盖一掀,热气扑了他一脸。他眨了眨眼:“沧州姑娘都吃这么多?”

我没搭理,眼睛盯着他那箱书。好家伙,厚厚一摞,全是讲麦子的。

“我叫建民,省农科所的。”他递过来一块手帕,“擦擦汗吧。”

我没接,直接用袖子抹了把额角的汗:“秀娟。我爹是生产队长。”

就这么认识了,平淡得像碗白开水。后来我常想,要是那天送饭的不是我,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建民是来推广矮秆麦的。他说这麦子秆矮,不怕风吹,产量还高。村里人都不信,老麦种传了几辈子,凭啥说换就换?

只有我爹支持他。“听技术员的准没错,”爹在社员大会上说,“人家还能害咱们不成?”

于是我成了建民和村里之间的传话人。每天晌午,我给他送饭,看他在地里测土质、记数据。有时候他给我讲麦种的事,哪种抗倒伏,哪种耐盐碱。我问他为啥对麦子这么上心,他沉默了一会,说:“人活着总得为什么着迷吧。我就是为麦子着迷。”

现在想想,那大概是他说过的最动情的话了。

我也教他认云彩。“钩钩云晒死人,卷积云雨淋人。”我指着天边的云朵说。他仰头看着,眼镜滑到鼻尖,那模样活像地里受惊的田鼠。

有天午后,试验田遭了雹子。鹌鹑蛋大的冰雹砸下来,把麦子打得七零八落。我和建民冲进地里抢收麦穗,泥水溅了一身。他忽然停下来,看着我的头发。

“沾了麦芒了,”他说,“像顶了个草冠。”

这话平常得很,可不知咋的,我脸上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七月里,运河水位涨得吓人。那天夜里,堤坝开了个口子,水哗啦啦往里灌。全村人都去抢险,沙袋扔进去就被冲走。建民跳下水去堵缺口,一个浪头打来,人就不见了影。

我想都没想就跟着跳了下去。水冷得刺骨,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见,只能胡乱摸索。忽然,我的长发缠住了啥,我使劲一拽,把他拉出了水面。

后来村里人说,没瞧出来秀娟这丫头凫水这么厉害。他们不知道,我十岁就在白洋淀里摸鱼捞虾了。

建民的眼镜被水冲走了,眯着眼睛看我:“你救了我一命。”

“扯平了,”我说,“你教我们种麦子,也是救命。”

水退后第三天,建民来找我,手里拿着个本子。“秀娟,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他表情严肃得很,“这次水灾不是天灾。”

我愣住了:“啥意思?”

他翻开本子,指着一堆数据:“我测过水位,计算过流量。按说这点雨量,运河不可能决堤。除非......”

“除非啥?”

“除非有人动了堤坝。”

我笑他书读多了脑子坏掉了。谁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我笑不出来了。

“我来的第一个月,就发现有人动过我的实验记录。”他说,“还有人夜里来试验田,拔了不少麦苗。”

我后背一阵发凉:“你咋不早说?”

“没证据。”他推推新配的眼镜,“但现在我差不多能肯定了,有人不想让矮秆麦种成。”

那天我们说了很多,关于麦子,关于村里的事,关于那些看不见的阻力。临走时,他突然问:“秀娟,你相信我吗?”

我点了点头。那一刻,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建民走的前一晚,我们坐在打谷场上剥青豆。半导体收音机咿呀唱着《赤脚医生向阳花》,月光洗白了整个场院。

“明天就走?”我问。

“所里有新任务。”他往我手里塞了把麦种,“这是沧麦一号,耐旱抗碱。留着吧,总有一天用得上。”

我捏着那些麦粒,喉咙发紧。最后,我往他挎包里塞了包碱土——老辈人说,出远门得带上故乡的土。

第二天,拖拉机突突往南开。我追着尘土跑,红头巾掉了也顾不上捡。建民在车斗里一直没回头,白衬衫渐渐融进盐碱地泛白的晨雾里。

他走后第三个月,我嫁给了邻村的拖拉机手。婚礼那天,我偷偷把麦种撒在运河堤岸。来年开春,岸边长出一溜青苗,在盐碱地里绿得扎眼。

村里人都说邪门,盐碱地还能长出这么好的麦子。只有我知道,那是建民留下的念想。

日子水一样流过,我有了孩子,当了娘。那片麦子自生自长,一年比一年旺。有时我会站在地头看它们,想起那个穿白衬衫的人。

孩子五岁那年,村里来了个陌生人,戴着草帽,在地头转悠了好几天。我问他是谁,他说是省里来的技术员,看看庄稼长势。

“这麦子品种不一般啊。”他掐了个麦穗在手里搓。

“普通的很。”我搪塞道。

他笑了:“普通麦子能在盐碱地里长这么好?”

我没接话,心里打起鼓。那人走后,我爹才说,那是新来的农业局长,听说以前在省农科所干过。

又过了几年,村里通了电,有了第一台电视机。那天晚上,电视上放农业表彰大会,有个戴眼镜的专家捧着金麦穗奖杯。主持人说他在西北培育出了高产抗旱麦种。

镜头扫过奖杯底座,刻着“沧麦一号”四个小字。

我正弯腰给丈夫纳鞋底,针尖忽地扎进指腹。血珠滴在白布上,我望着电视屏幕眨眨眼。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四个字。

院外突然传来沙沙声,是夜风拂过那片自生自长的麦田。

丈夫在里屋喊:“秀娟,电视上说啥沧麦一号,是不是咱家地头那种?”

我没应声,推开院门走出去。月光下,麦浪翻滚,仿佛又回到那个夏天。我忽然想起建民临走前说的话:“秀娟,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关于那次决堤......”

话没说完,拖拉机就来了。

如今十几年过去,那个未说完的秘密,和这片扎心的麦子一样,在风里沙沙作响。

也许有一天,我会知道答案。也许永远不会。

但我知道,有些话,就像那些麦种,埋在土里,自有它发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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