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诗坛 / 边塞名家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01
开元八年,李隆基在位已八个春秋。
这位大唐王朝的第四代继承人雄心勃勃,一上位就大胆启用姚崇、宋璟等能臣干吏,一力扭转了祖父祖母治下的腐败和亏空。在君臣一心的励精图治下,王朝开始呈现蒸蒸日上的盛世气象。
《资治通鉴》等官家史笔告诉我们,那几年的大唐边关,虽不算一片祥和,却也时时扬赫赫国威。先有王俊打败叛胡康待宾,后有张说破胡安党项,再有吐骨浑内附。两年后,时任兵部尚书的张说甚至上奏皇帝,认为边关时无强寇,奏请裁兵二十万。
但,北国的安宁浇不灭大唐青年们的热血。
虽说科举考试是大唐青年们最好的出仕之路,但是万里取一的进士录取比例,对于大多数读书人来说,突围的机会着实有些渺茫。因而,远赴边关以军功博未来便成为广大有志青年的不二捷径。初唐时期的骆宾王,盛唐时期屡考屡败的高适,走得都是这一职场路线。
开元九年秋,渴望出人头地的王昌龄也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边关漫游。
这一年,24岁的王昌龄过华阴、赴大梁、到嵩山、太行山,后又游猎邯郸,漫游河东、河西、陇右边塞,差不多将大唐的北境逛了个遍。也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优秀诗篇,如《少年行四首》《出塞二首》《从军行七首》《塞下曲四首》等都出自这一时期。
02
以仁义礼智信立世的华夏民族几无侵略意识,防御一直是我们戍边的主旋律。在2000多年的边境大戏中,匈奴、吐蕃、突厥、契丹等异域来客轮番登场,一代又一代的戍边将士用生命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长城。
自诗经时代起,我们的诗人就将烽烟种在了心里。
每至家国危急,诗人们的心里便会燃起熊熊烽火。
《秦风-无衣》里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建安时代,陈琳铿锵有云“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弗郁筑长城”;西晋的刘琨临死之际遗憾的也只是守晋大业未成,因而悲吟“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还有那北朝的卢思道,在《从军行》中一再追问“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这些诗歌无一例外都是因循着边塞诗的传统,不是写戍边将士的乡愁,就是写家中思妇的离别之情;不是抒发建功立业的渴望,就是表达报效祖国的豪情壮志;不是表现戍边生活的单调艰辛,就是揭露连年征战的残酷;或者更有甚者,是宣泄对黩武开边的不满,以及对将军贪功血衅的埋怨;当然诗人们也将大量的笔墨,附注于描摹边地的奇异风光。
王昌龄的边塞诗却在传统的老路上,开辟出了新的境界。
他在《从军行二首》中有云“早知行路难,悔不理章句”,可见他这一次边关求职极不顺利。大概是出于诗人的本能,他将这一路的见闻都付诸于章句。可不曾想,这有如战地记者的无心插柳之举,反倒成就了他人生中的另一番精彩。不光为后世奉上了一部精彩而另类的“大唐边关风云录”,更一力为自己赢得了“边塞诗人”的美名。
王昌龄以年轻诗人的活力和北方诗人的苍凉,意外成就了这一题材的别样风貌。在诗里,他也写别情,写壮志,写残酷,写艰辛,以及边漠的苍凉,但这些苍劲有力的淋漓笔墨,却始终以锦绣盛唐为底色,因而便有了全然不同的盛唐气象。
03
个人认为,他的边塞诗,与其说是边关的赞歌,毋宁说是盛世的讴歌。
他的边塞诗里有嘹亮的军歌。
一直以来,边塞一直是五古与七言歌行的天下,战争的命题过于宏大,仿似只有长篇累牍方能驾驭。而七绝尺幅狭小,涉足此类题材就带了先天性的不足。万幸的是,盛唐早期的王翰和王之涣以同题《凉州词》,以“醉卧沙场君莫笑”和“春风不度玉门关”的不朽章句,激动人心地拉开了盛唐边塞七绝的序幕。
在边塞诗的领域,王昌龄一上手便有大刀阔斧的不凡创举。魏耕原教授说他的七绝“起调往往雄阔壮逸,力图写出边塞之大来……实际上是借助七律峨冠博带的手法,以壮军旅”,这一点在《出塞二首》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出塞二首》其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起始一句就将数百年光阴和数万里江山浓缩于七字之内,时空的辽远和深邃,决定了诗歌格调的高远。接下来一句“人未还”将立意横亘在千古未能解决的问题之上,悲怆的情绪与幽远的时空悍然相接,便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高度。
如果说前两句还只是传统的巧妙拔高,那么“龙城”两句则已然是独具张力的时代强音了。也正是开元年间大唐边关强有力的表现,给了诗人逆天的自信和豪气,从而铿锵唱出不让胡人的马匹度过阴山之豪言壮语。这样的情感四两拨千斤,在写景和壮情的双重经营下,尺幅单薄的七绝小诗一下子便厚重了起来。
他的诗,就像是大唐雄师嘹亮的军歌,有着激荡人心的神奇魔力。千百年以后,依然有无数的战士,吟唱着“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为着华夏的安宁前仆后继。
他的边塞诗里有精彩的战况实播。
边塞是唐诗的沃土,终唐一代留下了两千多首边塞诗,要知道唐以前所有的边塞诗加起来还不到两百首;唐代诗人对边塞诗的创作投入了莫大的热情,其参与人数之多,诗作数量之大,为前代所未见;它也是唐诗中思想性最深刻,想象力最丰富,艺术性最强的一个题材。
在大唐这支边塞诗人的队伍里,前有初唐骆宾王起调苍凉,后有王翰、王之涣承音高远,再有王昌龄、李颀、王维、李白、杜甫发扬蹈厉,终有高适、岑参开蔚然大境。在他们当中,王昌龄的成就不算最高,数量也不算最多,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边塞诗的初盛唐转关中,王昌龄的作用举足轻重。
他不仅盘活了边塞诗的七绝体格,更是最早用七绝组诗的形式,全方位地展示了边军的苦乐与豪迈。
王昌龄的七绝组诗在谋篇布局上,看似若无章法,实则有脉络可寻绎。以他最负盛名的七绝组诗《从军行七首》为例:
其一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黄昏时分,独坐高高戊楼内,秋风撩起战袍,带来的还有幽怨的羌笛声。一曲曲《关山月》应的不是眼前景,更是心里的情。组诗以柔软的乡思开端,危耸的烽火楼和凛冽的大漠风,都泯灭不了心底汹涌的相思和爱意。
其二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夜更深了,诗人的镜头也切换到了将士们的娱乐生活。羌笛声也早已换成了琵琶舞曲,入心的却依然是关山别情。所以诗人才会说“撩乱边愁听不尽”。就像是相思入骨的情人们,眼前景,心中念,皆是爱人的一颦一笑。
第三首的转折看似突兀,实则隐承秋风秋月的萧瑟,转写战争的残酷。边城榆树的叶子早已黄落,一场战斗刚刚结束,环视战场,只见暮云低合,荒丘起伏。将军向皇帝上表奏请班师,以便能把战死沙场的将士尸骨运回故土安葬,让这些热血男儿们魂归故里。从边关的清苦到战争的残酷,在肃杀的秋意里过度得了无痕迹。
其四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四首是这一出边塞大戏中最重要的一幕,我们可以认为他的前三首一直都在酝酿着一种情绪,边关的艰苦,乡思的折磨,战争的残酷,情感渐渐累积,直到高潮来临:黄沙万里,频繁的战斗磨穿了守边将士身上的铠甲,但他们壮志不灭,不打败进犯之敌,誓不返回家乡。
后面的二首诗,他进一步遥探边军的壮举。“生擒吐谷浑”、“一夜取楼兰”就像武侠小说的章回目录一般,写得经济得体,又让人血脉贲张。无需再多的语言,仅凭这十个字,就让我们能够一体胜利之师的威武。
第七首则是意味深长的结尾,“马踏深山”是说巡逻的将士骑马进入深山,片刻就不见了踪影。一场大捷之后,日复一日的驻防又要开始了,结尾一句与起始一首“万里长征人未还”遥相呼应,暗示着亘古未解的悲剧的深层原因,也是诗人的妙手仁心所在。
他的边塞诗里有深刻的人物专访。
更值得一提的是,青年诗人王昌龄赤子仁心,对世间事物抱有的深切同情。因此,他的边塞诗不仅有冲天的豪气,也有漫天的悲悯。不光有宏大的战争叙事,也有精到的细节刻画。
他们当中有无畏的少年游侠,“角鹰初下秋草稀,铁骢抛鞚去如飞”,是如此的恣意潇洒;有勇猛的现役将士,“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端的让人胆寒;也有沧桑的退伍老兵,絮叨着“百战苦风尘,十年履霜露”的艰辛。在他的笔墨下,每一张面孔都那么鲜活,每一段生命都那么鲜亮。
而其中,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当属那位“扶风主人”。
西魏宇文泰在公元550年创立的府兵制,几乎为唐王朝全盘继承。府兵制在预设之初的设想是美好的:朝廷在全国各地设立多个折冲府,以六户中等人家为单位选丁一人(一般从男丁多的家庭选人)。选中的军士20岁入伍,60岁退役,国家分给田地,并免除他的租庸调税,但他们需要自己准备兵器、甲胄和粮草(唐朝时候,一般都是同组的六户人家共同出资为其购买的)。
府兵们平时参与农业生产,冬季闲时集中训练,只需要按规定轮番上宿,尽到保卫京城和戍卫边疆的职责即可。听起来非常美好,实际上随着社会的发展均田制也逐渐瓦解,许多士兵家庭不可避免地失去土地,甚至可能连饭都吃不上。再加上唐代对外征战频繁,府兵往往久戍不归。初衷美好的府兵制,到最后已然就是变相的终身制,有些军户连番上宿边疆,甚至会选择在边关成家立业,成为名副其实的军户。
冷冰冰的军规制度,落实到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身上,可能就是改写一生的剧本。王昌龄笔下的“扶风主人”,显然就是这样的典型。
《代扶风主人答》
杀气凝不流,风悲日彩寒。
浮埃起四远,游子弥不欢。
依然宿扶风,沽酒聊自宽。
寸心亦未理,长铗谁能弹。
主人就我饮,对我还慨叹。
便泣数行泪,因歌行路难。
十五役边地,三回讨楼兰。
连年不解甲,积日无所餐。
将军降匈奴,国使没桑干。
去时三十万,独自还长安。
不信沙场苦,君看刀箭瘢。
乡亲悉零落,冢墓亦摧残。
仰攀青松枝,恸绝伤心肝。
禽兽悲不去,路傍谁忍看。
幸逢休明代,寰宇静波澜。
老马思伏枥,长鸣力已殚。
少年与运会,何事发悲端。
天子初封禅,贤良刷羽翰。
三边悉如此,否泰亦须观。
这是一个退役老兵的故事,和大多数的文本奥义一样,沧桑的岁月总是能让人一窥生命的深邃。扶风郡位于现今的陕西凤翔,古已有之,取“扶助京师,以行风化”之意,是西安通往西北的重要关塞。
诚如古龙笔下的那些侠客风流,在黄土高原那片苍凉的土地上,每一张平凡的面孔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段动人心魄的故事。谁曾想到经营着一个平平无奇小店的平平无奇的小老头,也曾九死一生,三战楼兰。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都是无声的勋章,满脸的沧桑都是无言的荣耀。
王昌龄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的骄傲,也轻而易举地感通到了他的悲悯。如果说“老马思伏枥,长鸣力已殚”,是令人感动的坚韧,那么“幸逢休明代,寰宇静波澜”,就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更为可贵的善良。
这样的老兵,古诗十九首写过,刘宋的鲍照写过,盛唐的王维也写过,可是没有一个人写的老兵会有这样的境界。历经沧桑后双眸依然清明,饱经苦难后灵魂依然高洁。在这个不起眼的老兵卑微的身影里,赫然隐藏着盛世大唐的宏伟气度。
04
这便是王昌龄这一场边关语汇最本质的奥义:个体的理想,最终成就了帝国的雄心。
从某种程度上说,终身不得志的王昌龄实则是幸运的,他的青春恰逢大唐的青春,如此才得以成就这一场伟大的出走,也才孕育出了那些气贯长虹的不朽诗篇。
在他之后,无论是潇洒的李白,深沉的杜甫,俊逸的岑参,还是雄浑的高适,都始终写不出盛唐那最自信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