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江南的黄昏。暴雨,说来就来。
饭后出去活动的家人,还没有回来。我在这难得的空闲,梳洗长发,静坐养神。
窗外的雨,受着风的指使,肆意撒泼。
忽然,我感觉有物抚过我的胳膊,轻轻的,柔柔的。我低头一看,是一根头发。
我知道,如果我洗头,来不及清理,凡我路过之处,无不有我的发丝迤逦。
把掉落的头发收集到一处,灯光下,乌黑黑的,可能夹杂着零星白发,松松地团作一圈,有一个巴掌大小了。
我若无其事地将它们丢弃,望望屋外的雨,思绪却一下子打开。
我曾有着一头多么令人骄傲的头发呀!
据说我很小时侯,是个典型的黄毛丫头,头发稀稀疏疏,扎不成小辫,我妈又忙,索性都给剪成齐耳短发。我皮肤黑,又瘦又小,加上头发短短,每天跟一群小伙伴蹦来跳去,当时模样可以想象。
稍微长大一点,头发变得漆黑,浓密,蓬松。我再不肯剪那么短,喜欢将它们束成马尾,很自豪地甩来甩去,向身边人彰显我的活力无比。
那时,不留刘海,额前自有细碎毛发,四处张扬,桀骜不训。母亲说,终于变白一点了,不再是你奶奶说的黑丫头,现在一看啊,就是一个机灵的姑娘。
母亲一直喜欢给我洗头发,但一说起马上洗发,我就一脸惶恐。因为母亲洗头手重,速度快,像她做别的事一样干练。那时侯也没有很好的洗发水,头发一般很枯,抓起来格外痛,我就大声哭,跺着脚叫,不洗了不洗了,好疼啊,您“掀鸡毛”(方言,拔鸡毛)啊……母亲不为所动,程序一点不减,手速一点不慢。日子就在这样的哭啊喊啊中流逝。
九十年代初,初中住校,开始自己洗头发,女孩子一般洗一回头发都会很兴奋。乡间学校,条件差,洗头只能用脸盆,热水也从来没有,吹风机更是不要想。马马虎虎洗完后,理所当然地披着长发进教室,在那个羞怯的时代,很能吸引目光。而我每次顶着我的一头炸裂的头发走进教室,就有一群男生趁机叫囔,哈哈,梅超风,梅超风来了!
周末放假,我有时去姑母家。姑母不容分说,也帮我洗头发。冲去泡沫的时候,为了省热水,会拿起水瓢先冲一遍,再叫我把头伸进热水清洗,这样虽只冲一遍,也很干净。有一次洗完,见我这头发在学校实在难以打理,遂提起剪刀就剪。剪啊剪啊,咔嚓咔嚓,那把钝刀仿佛在我头上停留了一个世纪,才剪下一把筷子长短的头发。照照镜子,余发张牙舞爪,各自为王。不得不去理发店打薄,并且从此,不再留短发。多年后,姑妈说笑话一样说起我余下头发的去处——有人到乡间来收,卖了一块钱。
高中时,学习紧张,偶尔放假一个下午。晚饭后,母亲有空还是会很爱怜地说,我给你洗头吧。我不会拒绝。但摆好脸盆,放上温水,真的洗起来,手还是很快,拉扯一点不留余地,仿佛洗的不是头发,而是一件旧布衫。我咿呀抬起手臂,想说点什么,母亲却边洗边问,这里还痒不?这里呢?哪里还要再挠一下吗?……我只来得及——我,我……那说不出的话早已被母亲有力的手带到风里。
我父亲在旁边看,兀自高兴,兀自嘀咕:
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又懒、手脚又慢的姑娘哎!这么大了,头发不自己洗,饭不会烧,其它家务不干,以后爸妈不在身边怎么过,呵呵……
大学时候,同宿舍的琴,帮我洗过头发。我记得我的手指受伤,不能沾水,又不得不洗头。琴很自然地说,哎,你去准备起来,我帮你洗嘛!琴学习是一顶一的高手,考试难不倒;干活也麻利干练,曾经利用课余时间给自己的父亲织了一件毛衣。我就顺从地搬凳子,拿脸盆,倒热水,琴从书堆里钻出来,笑着闹着就给我洗好了头发。
后来,我们宿舍就琴一个人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去了北方工作,找的爱人是大学就相识的老乡,但两人分居,据说后来工作调动到了南方。毕业后我们联系不多,但我总忘不了善良友爱的她,希望她一直都要过得如意。
工作后,孤身在外,周末会去跟相识的老乡聚会。偶尔,我们相约出去游玩,跟我同住的妹妹会说,天啊,你好脱头发啊(方言,头发掉得厉害)。然后两个人就把落在我床单上的头发拣起来。一根根,青丝,心头颤动。
洗头发仍是一件要事,心情不好,我总说要洗头发,去去火气。洗的时候,仔细地一寸一寸地触摸,轻微地一手指一手指地摩挲,像在创造一个梦,头发泡在水中很陶醉。洗完,站直腰身,头一下子轻松了,心灵得到了慰藉,好像真如老人们讲过的一样,洗掉了晦气,从此迎接的都是好运气。
偶尔,工作繁忙,我也做做自己的思想工作,豁出一点钱,去街上洗。我的确这么干过一次,但仅此一次。我发现,自己所去的所谓洗头的店子,专注的重点可能不是洗发,这几分钟洗后的感觉实在难以描述。
那时候,面对连头发都不愿搭理的瞬间,突然学会了忧伤。《诗经》里写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di)为容?”大意是,自从我夫随军东行后,我的头发就散乱如草篷。哪里是缺少润发的脂膏,为谁修饰我颜容?这有点“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大学同学曾反驳,说现代女性应该“女为己悦者容”。想想都有道理哦。
你远征东方,我打扮给谁看?呵呵。那是恋人心态。我呢,先爱自己。我爱旅行,爱那缤纷的发饰,每到一座城市总是要买一件留恋。买的是热情,买不尽的是希望。给结婚的同事做完伴娘,没能卸掉发型就赶去上班,同事打趣并鼓掌,说好看好看。呵,头发,千姿百态,造化女子万种风情。
突然想起小时侯见到舅妈怀孕,舅舅会帮舅妈洗头发,阳光下,乡间的早晨,慢慢洗来,给人很细腻很温暖的感觉。幼小的我都被感动了。现在想来,结发夫妻,当有此意吧。长发为谁留,短发为谁剪呢?男子握着心爱女子的那一撮青丝,心底会不会涌起无限的柔情?
我口呐的叔叔曾经不由自主地称赞我的头发,好亮,又生得密。其实心细的我很能明白,我的婶婶操劳过多,头发少得可怜,又枯又黄。她自己无意说起,像老鼠尾巴了。
爱情,头发,什么味道呢?
回家,长辈们碰面,照例会把我从头到脚品论一番,都不觉要跟血缘连一起。说我的头发厚,说手指跟姑妈的一样,说我们小腿都粗,……就是不多说我的父亲,其实我自己心底再明白也不过,父亲的头发也很亮,父亲很爱整洁,总要整理好再出门。那年过年回家,我看到父亲,还在用早过时的摩丝定型头发,就笑他,那玩意早过时了。父亲马上就应接,那你买新式的给我呀。然后我肯定去超市买来最贵的。
邻居老太太睡梦中殁了,父亲说,这老太还是比较有福气,儿子前一天给她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她就去了……
而今,我父亲离我们而去,也有多年。
多年后的我,在异乡结婚生子。怀孕与生娃,还有坐月子,终归都习惯自己洗头,而且还最喜欢以前那种最古老的洗头方式。遗弃了多种洗发水,最后钟爱同事介绍的茶籽粉,把茶籽粉装布袋里,浸入水盆中,荡来荡去,充分润湿,泛起诸多水泡,然后拿出布袋,把头也浸入。按顺序慢慢洗来,再轻轻揉搓,用水冲洗干净。最后,再抹一点茶油,头发清清爽爽,脑子多日清醒如初。好几天,头发都不会起油。
母亲照样为我的孩子洗头。大的男孩子,秋冬会有头皮屑,母亲总是叫他站阳台水池边,佝偻着腰,用劳作后粗糙的手,给他用力地洗,反复地冲。洗后感觉那个每天嘻嘻哈哈、一切无所谓的小伙子,忽然眼睛明亮,模样俊朗起来。
小的女孩子,头发也黄而稀少,每天也像男孩子跑来泡去,头发湿漉漉。晚上,母亲把她放腿上,让她仰躺着,就着下面盆里的热水,轻柔洗来。
一日,我在电脑前忙碌,女儿突然撞进来,要我欣赏她的新发型。原来,母亲给她梳了满头的小辫,那么短的头发,怕她太热,一绺一绺地扎,就成了花花绿绿的一片。小妞满意极了。
久远时, “垂髫”、“总角”、“及笄”等等这些词,字面是发型,深意则是每个年龄阶段。仔细想来,真有道理。每种发型自有每个阶段的美好,每个年龄段自有每个年龄段的意义。
何必杞人忧天,空添忧愁?
而我,现在依然是长发,只不过近些年来,喜欢上了绾起了发髻。不知怎么,以前喜欢买发簪,买钗,都不及现在就用一根橡皮圈绾起来的发髻简约和美丽。
我突然想起,我印象里的祖母就是梳发髻的。依稀记得,母亲说,那时候的人,平时是不怎么洗发的,总是用篦子梳来梳去,然后就盘起来。确是如此。祖母总在忙碌完早餐后,端一把椅子,坐在树荫下,开始梳理长发。梳着梳着,发髻越来越小,落发越来越多。那些落发,随风吹送,和落叶一起,都飘落在时光的记忆里。
祖母也留在了记忆里,但是处在现代都市里的我,却无师自通,学会了绾发髻。
我常常不知不觉地想问为什么,但终于也自知这个无从可问。
“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染秋霜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唤出晚霞。一切都笼罩在暖暖的诗意里。我不愿去照镜子,也不去想秋霜,我只起身去忙自己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