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是一只活了三百岁的兔妖，我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到这青丘，只知道，我有一只养了五年的小弟。
小弟的智商一直不上线，可是我不介意，毕竟我是最聪慧最美貌的。
那年端阳，他找到我的一处兔窝，一顿开疆拓土挖出一个洞穴自己躲在里面。他说，他想看看土里能不能种出水仙花。
我将他猛揍一顿，打断了第三条腿。
哦，对了。他叫水仙，我叫他仙女。
他说他看上一个小姐姐，想把自己种成水仙花，送给她。
小姐姐哪有嫦娥美？
一定是当年我将偷窥嫦娥的吴刚挠花了脸，玉帝才会给我送来这么智商感人的小弟。
青丘上多狐妖，他不知道那小姐姐是狐妖。
这天，他又不知抽什么风跑去西山，到半夜都没回。
我找到他时，他被困在结界里，满身是包，周身是一片黄蜂。
我挑眉欣赏了好一会儿仙女的风姿，才兔掌一伸，结界碎裂。
他说，小姐姐喜欢上了一只狐妖。他要上山采珠兰毒死它可遇见黄蜂他布结界隔绝结果黄蜂只进不出……
“你蠢不蠢，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我一抓挠上去。
果然能动手就不要动嘴，被我挠了的仙女安静了大半年，用自己超群的医术治好了第三条腿，躲在我那处被祸害的兔窝里装死，说要做一个安安静静的美仙女。
【贰】
青丘上的日子很悠闲，我离化形还有临门一脚，不能动弹，便让仙女来护法……
仙女虽然那啥，不过医术了得，就算遇到意外还能将我救回。呸……不吉利……
意识回笼，再听见动静时，小草已破土而出挠着我白绒绒的尾巴。
“打只狐狸吃……嗳，那有只兔子！挺肥的，估计会比上回的好吃。”
“皮毛留给我，我……我想留给媳妇做个衣裳！”
“呸……做衣裳怎么够，不如给我。”
我猛然睁开赤红的双眼，瞪着闯进的狩猎者。
“仙女呢？又溜号！”
我被一人抓起，只能喷着气满腹咒骂，红眼一瞥看见仙女。仙女在山脚背着一大摞白菜，哼着小曲慢悠悠地走着。我的尖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撒腿奔来。
抓我的人也注意到，火速与身边的人绝尘而去，远远地抛下负重的仙女。
他们为什么不吃仙女，难道是因为看着很柴？
他们互相埋怨着来到一个院子，把我关在木笼里四散而去。
“小兔纸！小白兔！”一个小童用胖乎乎的手指戳我。
一个鹅黄春装的少女走来抱起小童就要离开，才看见了宛若死尸的我。
她甜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死了吗？这么可爱的小兔子怎么死了？”
一个男子跑来点头哈腰，说我没死要将我送给她。
化形没有停止，体内的洪荒之力在奔腾，我只记得晕厥过去之前高嚎了一声。
“老子真特么高看了你！”
命书有云——岁运并临，不死自己死他人。
和扑街成性的仙女待久了，总是要扑街的。
【叁】
昏黄的烛火透过层层碧纱映在勾勒着精致花草的檀木板上。我眨眨眼，舒服地喟叹，伸伸四肢打个哈欠。
嗯？这五根和仙女如此相似的指头是什么鬼？半晌后我才恍然，原来化形成功了。
我随手划了水镜，侧头审视自己——素发泼洒，白面有须。我满意地点点头，果然还是个智慧和美貌并存的兔少年。
门外想起熟悉的声音。
“我要休息了，你们莫要打扰。什么兔子？被他们吃掉了吧……”
轻巧的脚步声渐近，我一犹豫还是拉过被褥罩在自己身上躺着假寐。
“小兔子，我拿了些冰来……”
碧纱被掀开，悄无声息。
我睁开眼，便看见一张通红的小脸，杏眼瞪圆，殷桃小嘴微张。
不好！
下一刻我噔得坐起，探爪……不……伸手就罩上她的口鼻。
她对我眨眨眼，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不过照做总没问题。我也对她眨了眨眼。
与此同时，我感到身上一凉……
我欣赏着自己变出的人类衣饰，左摸摸右瞧瞧，听着少女在那儿磕磕绊绊地说话。
“我……我就是想摸摸你还烫不烫。刚才你可吓人了，就像个烤全羊。”
随后少女胆子又大了，好奇地问：“看着胖嘟嘟的小兔子，变成人后怎么不胖？”少女犹豫地戳着我的臂膀。
“小生只是毛长。”我露出羞涩的笑容，少女带着婴儿肥的脸庞微红透亮，就像我粉嫩嫩的兔掌。
她又问：“那你是不是像田螺姑娘一样，来给我做饭的？”
不知是她的脑洞还是闪亮的大眼睛，我只感到全身血液一窒。
她追问：“你会做什么菜？”
“水煮白菜。”我脱口而出。
“还有呢？”
“还有……水煮胡萝卜。”我灵光一闪。
少女欢快地扑上来：“真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胡萝卜？”
【肆】
晨熹微亮，门外的打扫声扰人清梦。我揉揉耳朵，一个翻身下腰掸掸衣裳，推门而出。
这里是颜宅，那少女是这宅院主人的女儿，叫颜娥。我在这儿做了三天的水煮白菜和水煮胡萝卜，颜娥竟然十分喜爱。
我笑着，打算今日去找仙女。
刚出大门，便看见那日捉捕我的几人之一，偷偷摸摸地在对面的狗洞旁找着什么，随后探头探脑地跑开。
我远远跟着，在青丘外围的偏僻荒地上停下。一股香得出奇的味道窜入鼻孔，那人吞咽的声音也一同传来。
我却频频皱眉。
有问题！
绝对有问题！
我走上前一看，这人扯着一块晶莹饱满的嫩肉大快朵颐。
他见我走来，还喘上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嚷嚷：“这兔肉不好吃，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眼光里却是满足和快慰。
兔肉？
我拎起他，夺下那块肉，将他扔进了青丘的豺狼领地。
地上还有半只头，像极了兔子。
我在脑中快速回想什么物种与我相似——
谎言！
讹兽？
我包起这些残肢断臂就走，寻着仙女的气息一遁千里。再见仙女，他垂头丧气地坐在一个小山包上拔着草。
“爷，你走好啊！你看，我给你找了好多白菜，你不会饿着……”说着举着白菜叶就呜呜地哭起来。
我提起手边的胡萝卜，照着他的头就是一顿揍。看着他惊喜地涕泪横流，我心中默然，想以后少揍些吧。
我把小包袱扔在他面前：“你看看，这些还能拼起来吗？”
仙女一闻香味问道：“是好吃的吗？我可以吃吗？”
我抬起胡萝卜指着他：“不行！要是偷吃，老子再打断你第三条腿！”
我回到颜家，还没看见颜娥，她咯咯的笑声已经传来。
“小兔子，你今天怎么没给我做胡萝卜，又变回去了？我这里有胡萝卜，喏，给你吃……”
我踏入房门，看见的就是一只兔子嘎嘣嘎嘣地啃着胡萝卜。
别人不知道，可作为万兔之王的我却明白，兔子怎么会去啃这么难吃的胡萝卜！
我刷地揪过那只所谓兔子的耳朵，怒喝：“哪来的妖孽！”
三瓣唇动了动，娇媚的人声传来：“你也觉得我很美？”
我用力一捏，那“兔耳”顺着指尖一滑，连带着整个身子消失不见。
颜娥呆呆地立在那里，好像不知所措。
我安慰着，她点点头，杏眼里水波婉转娇嗔道：“我想吃胡萝卜。”
我很快搞定一大碗胡萝卜白菜高汤。
颜娥眉眼弯弯喝了起来，嘟囔道：“里面还放了什么？”
“我的毛啊！小讹兽，味道怎么样？”
我顺势手一划，在两人周围形成结界，隔绝此时的时间与空间。
【伍】
讹兽好像并没有在意我和周遭的变化，懒洋洋舔舔唇：“味道嘛……肯定没有我的滋味好。”
我不愿与它纠缠，话语越多，自己越显被动。虽然已经限制了它的法术，但讹兽实在危险，一不小心，便会着了道。
“你附身在她身上有何目的？”
它笑着凑了上来，殷桃小嘴轻轻吹气：“你啊！你看，你救了我的身体，我以生相许可好？你我才算同类……”
那些被啃剩下的肉块被仙女拼了回去，用白菜茎叶缝合，还能看得出像半个兔样……呸……是讹兽样……
我索性拿出那堆讹兽肉，在她面前晃晃。
讹兽一见喜形于色，下一瞬却在我的耳旁尖叫：“怎么没有融合自愈！？”
我一挑眉，讹兽肉割掉还会长出来？哼，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在它伸手之际，我及时收回，让它一扑而空。
若它的话是真的，更不能让它回归躯体，壮大自己的实力。若是假的，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怕什么？你不将我的身体还给我，我怎么放过你的心上人？”它说罢，在梳妆台前坐下，低眉描画。
“小玉兔，你在月宫不好好地玩你的捣药杵，到这里来作甚？”颜娥稚嫩的脸上尽显嘲讽，“哦，对了，你现在只是一个兔妖。嘻嘻……”
它能洞悉我的来历？我眉头一皱没有说话，只是施展法术，讹兽仅剩的血肉我手上燃烧，滋滋作响。
刹那间，它的面色一白，狰狞扭曲。
它找出剪子就往颜娥的臂膀上一划，血珠立刻从肌肤中沁出，它却笑得猖狂。
我手中的火焰顿时熄灭，一时间陷入了两难。
我限制了它的术法，它手中有人质，两妖谁也奈何不了谁。
它抚摸着伤口，露出一丝悲伤：“这只是个小口子，你可知我却是被一刀一刀割了肉，满足他人的欲望。然后又长出新肉，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它又凑到我面前，吐气若兰：“兔妖大人想杀我的心愿是完不成的，只要你们南阎浮提的生灵还存在一丝欲望，我讹兽一族就不会消失。嘻嘻……兔妖大人，你来杀我呀！杀念越重我越喜欢。嘻嘻……”
它又正经道：“我们既然谁也奈何不了谁，不如这样——你帮我做件事，我放过她，如何？”
“这就是你的目的？”我开始有些急躁，这并不是好事。
它眨眨大眼睛无辜地点头。
“你如何知道我？”我问出心中的疑惑。
“讹兽天生洞悉人心，自然能从细微之处知晓一个人、一只妖，你可禁锢不了我的本能。当然，那也得看这只妖值不值得。”
它又继续补充给予的诱惑：“我再送你一个小礼如何？讹兽血有无比强大的迷幻作用，能将假的幻像变成众人眼中真实的存在。这可是自毁的法子，我可不喜欢自己身上多个口子。你看我待你多好！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助你实现。”
看着颜娥眼中的期盼，我嗤笑一声：“修行赏月揍仙女，偷懒发呆看美人。”
“你不想上班，我也可帮你哦，不用像你当初放了天河里的水，闹得人仰马翻；你喜欢这个小娃娃，我也可以帮忙。”颜娥的双眼直勾勾地望过来，抱上我的胳膊。
“怎么帮？”我眯着红眼，一眨不眨，一甩衣袖要摆脱她黏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欺瞒所有人吗？真是好大的本事！天理昭昭，哪是你个邪祟可扭曲的？”
颜娥这回怒了，拽紧了我的衣袖靠近自己。
“邪祟？你看看这世界的欲求多繁杂，要是没有粉饰和遮掩，什么口角争执，什么狼子野心，这世界分分钟玩完……”
“说得你有功于天下了？真是委屈你了！”
“人家当然委屈了。”它怯怯地说着，眼里便蓄满了泪水。
老子特么的就不该跟它说话，我心中实在恼怒。
它的双眼泛着红光，在我游离的一刻冲出，直击我得双眼。
手臂不知不觉中被它禁锢，我对眼前的颜娥一犹豫，错失了时机，心中暗骂一声，中计了。
“既然你不想给，我便自取了！”
视野之中一片赤红，却不是自己的红，陌生的窥探让人胆寒。
“你已经被贬，不如尝尝变成我的滋味！”
一阵晕眩袭来，我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依旧是在颜娥的榻上，她惊喜的呼喊才让我回过神。 我一爪子要挠出去，发现不是讹兽，才一把搂过她。
两人黏糊了半天，才说到讹兽。
“你说你能感觉到它在想什么？”我皱眉。
颜娥点头，怯怯地靠过来：“真话假话都有，更多的让我感到一种随意。不过，它从来就没有想要自己原来的身体。还有，它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你，想要夺你的身体。不过看你没事，它应该失败了吧。”
我恍然，什么洞悉人心，这只讹兽妖老成精，它只是让我对它的话产生认同。
变成我……讹兽的那句话依旧让我不安，好像我漏掉了什么，我闭上眼内视自身。 那一丝不属于自己的红如跗骨之蛆，约越摆脱被缠得约紧。
我又让颜娥回想更多。
“它好可怜。不仅被吃，被吃了还不会死，它一定很绝望吧。”
“它没有具体的目的，你信了，它便会趁机侵占你的身体；你不信，情绪被挑动，它就能让它的血肉在你不知觉的情况下渗入你，”颜娥说着，惊恐不已，“你就会变得和它一样。不不，只是一部分。”
成为我……
我捏捏与之前别无二致的手，嗤笑：“它这是要证明自己说的没错。”
颜娥一脸担忧：“它自己死了……我不想你被人捉住。”
我毫不在意，哼了一声：“它也太小看我了！”
【陆】
午后的暖阳让人贪睡，我摸摸身边睡着的小娥头顶棉花糖般的银发，看着残破的树叶虫洞间透过微光，怔怔出神。
仙女兴奋地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刚要开口，被我噤声的手势一指，单腿立在那里。
“爷，我看见了个漂亮的小姐姐。走，我带你去看看。”仙女小声地嘻嘻直笑，他自开了天眼后就总会看看奇奇怪怪的东西。
“你把她带来吧。小娥待会儿醒了，见不到我，要不高兴的。”
仙女寻思点头，又同手同脚地跑了出去。
“小兔子……”小娥嘟囔着翻了个身，身体弱得像一朵云。
她已经百岁了。
仙女第二日一身泥土地站在我面前，身边立着一个面容姣好却长牙长指甲的人身……没错，是人身，更准确地说是不化骨，僵尸中的极品。
“仙女的眼光真是……高啊……”我深吸一口气，一本正经道。
不化骨僵硬地露齿一笑，喉咙里发出犹如破布撕裂的声音。
“她也这么觉得。”仙女与有荣焉，“身体是商周贵族。魂体是隔壁小村的……”
第二天，我做了一碗水煮白菜，一碗水煮胡萝卜和一碗胡萝卜辣汤，等着仙女和他的小姐姐上门。
一进门，仙女就吼着要喝胡萝卜汤，一看这堆满红椒的高汤，脚一软就要跪下。
“爷，我错了！昨天不该那么说！”
“喝了老子就饶了你。”我一脚踩在石凳上，指指那唯一的一碗红汤。
待仙女喝完，我的眼眸转化为赤红，指着那不化骨，对他道：“我将她变成你那狐妖小姐姐的模样可好？”
仙女小鸡啄米地点头。
我知道他一向视我的话为准绳。
腐败的尸身一刹间鲜活起来，仿佛在她身后，还摇曳着毛茸茸的尾巴。
从午睡中醒来的小娥，揉着睡眼惺忪的老花眼靠在我怀里，莞尔一笑：“和仙女挺配的。”
“不过，我还是觉得我和我的小兔子最配。”小娥用布满皱纹的手指缠着自己的花白的发丝与我的缠在一起打了个结，又抚上我额上的皱纹。
我抱着拍拍她的额头，表示无比同意。
仙女哼了声，牵着他的小姐姐往回走，一甩头发撒欢而去。我望着他的背影一笑，轻抚左腕。
“小兔子……你可要小心了……被人逮住了……会被吃掉的……”
小娥又说着梦话，到了日头落下，到了太阳升起，再也没有翻身，也没有起床。
还有凉了的水煮胡萝卜……
我忽然有些不舍，尝了一口，难吃地伸伸舌头，掩面擦了擦眼角。
小娥的小坟包就在木屋旁，我的手指在枯树上敲击。片刻，田园木屋都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是一个被仙女刨坏了的兔窝和小娥的坟。
我恢复原来的模样，银发泼洒，白面有须——是小娥最喜欢的少年模样。
不过，左手腕上有一道红，无论如何都褪不掉。
【17/30】简书大学堂无戒90天挑战训练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