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海棠开了又谢,我总爱坐在老藤椅上数日子。春分时檐角的风铃响得清越,惊蛰后的雨丝斜斜掠过窗棂,直到某日推门踩碎一地白霜,才恍然惊觉四季原是在这些细微处流转的。
春深时节最怕骤雨。那些裹着桃杏芳菲的雨点打在瓦片上,像伶人甩着水袖唱戏文。去年栽的西府海棠被雨水洗得发亮,花瓣凝着水珠子,倒像是把整片朝霞揉碎了撒在枝头。邻家阿婆总在雨歇后挎着竹篮来分新笋,青瓷碗里浮着两三朵油煎的茉莉,说是能压惊祛湿。我们便坐在滴水檐下,看蜗牛背着螺旋纹的壳,在苔痕斑驳的砖缝里蜿蜒作画。
蝉鸣最盛的午后,荷塘浮起一层翡翠色的雾。我常带着竹夫人去水榭偷闲,看锦鲤搅碎满池云影。冰裂纹瓷缸里湃着青李,镇纸压着半卷没抄完的《遵生八笺》。忽有蜻蜓点破水面,涟漪荡开时,恍惚见到二十年前穿月白衫子的自己,正踮脚去够垂柳梢头的蝉蜕。如今廊下多了张织了一半的渔网,老猫蜷在网眼漏下的光斑里打盹。
秋风起时,后巷的梧桐开始落金箔。清晨扫落叶能扫出半人高的金黄小山,孩子们抱着笤帚在叶堆里打滚,笑声震得枝头残叶簌簌地落。霜降那日蒸桂花糖糕,蒸汽氤氲了雕花窗,恍惚看见母亲立在灶台前的身影。她总说"一叶知秋",却不知那些飘进窗棂的落叶,早把经年的光阴都写成了蝴蝶的形状。
腊月围炉最宜说古。铜火盆煨着橘子,果皮爆裂时溅起几点星火,恰似故人眼中未熄的光。祖父留下的自鸣钟还在走,铛铛声里,雪粒子扑簌簌打在明瓦上。炭火将熄时,我常听见老宅在黑暗里絮语,说西厢房的梁木又添了道裂纹,说井台边的忍冬藤还记着某年大雪。这些零散的岁月最终都成了茶垢,积在紫砂壶内壁,等着某个无事的午后被重新煮沸。
四季就这样在廊柱间流转轮回,像永远织不完的鲛绡帐。我渐渐学会在惊蛰听雨、处暑观星,学会从一枚落叶的纹路里读出整棵树的春秋。老藤椅的吱呀声里,光阴不再是沙漏里坠落的颗粒,倒成了砚台中渐渐化开的墨,在素笺上漫漶成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