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姑妈家的小路


三个木头︱通往姑妈家的小路

大姑妈嫁到汕尾村,离我家不到五里路,走田埂路得花上半小时。平时大家各自忙着田里和海里的活,只有在做节时才相邀互请来吃节。

我们村最大的节日是农历的二月初三的扶銮,汕尾村最大的节日是农历三月二十三日的妈祖诞。

在闽南大男人主义的世俗观念里,女人是比较少出面的,即使来了也是帮忙为主,上桌是没有的。

我们村做节时,大姑妈和表哥是会来的,大姑妈当做是回娘家,表哥会借这个机会,到我堂叔伯家串门。

男人们上桌吃喝,女人和孩子在厨房吃。从诏安或潮州请来的潮剧团正在村庙前的戏埕上唱着戏,大姑妈就在我家等着男人们吃饱喝足散场,来收拾桌子。

表兄每年都会喝多了,不管喝到说话大舌头,他也照样骑着摩托车连夜赶回家。

所以每次,我妈都会在他喝酒的时候跟他念叨:“炳仁啊,不要喝太多,晚上还要开摩托车。你要喝酒,就住这里,明天再回去!”

“哎,舅妈啊,我会控制的。这点酒没什么,不信,你问我阿舅。”表兄也习惯找我父亲打掩护。

“不要啰嗦啦,炳仁他自己会控制啦!”父亲从来不会当众教育他的外甥。

表兄在我家是喝得不多,但他说话声音大,前后左右都是他的堂舅,听到他的声音不请他去喝一杯那怎么行呢。况且,表兄也得代表我大姑丈去堂舅们家串门走亲戚的。这一上桌,酒就倒上了,一晚上几家都走到了,酒量再大,说话都会打结了。

当表兄回到我家,准备骑他的太子摩托车回家时,我妈都要把他拉下来,叫进屋喝会茶,解解酒。表兄的声音更大了,说话更结巴了,又在重复阿舅是多疼他的,大姑妈是多疼我们的。

大姑妈在一旁收拾桌子,她知道,一年就来这么一两次,高兴了,喝多了是难免的,也没说表兄什么,就叮嘱他路上慢点。

第二天中午吃完饭,大姑妈就要回汕尾了,在回去时,她准千叮咛万嘱咐,下个月的妈祖诞一定要来。

我记得,每年汕尾村的妈祖诞,大姑妈或小表姐会提前一天挑糯米粿、油炸饼、米饼等好吃的来我家,并邀请我们家及家族的其它亲戚第二天晚上一定要到家里吃节。

最早时候,是大姑妈挑着担子走田埂路来的,后来表哥老炳骑摩托车带大姑妈来,后来彩茶小表姐长大了,就由她来代劳了。

第二天晚上去大姑妈家,常规是父亲带队,带上一个小孩。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和大姐是没有去过的,前面一直是父亲带我哥去的,直到我哥到岱仔小学上六年级了,他直接从学校去汕尾村同学家,父亲就带上我或我弟弟。

父亲是要去当舅舅的,“天顶天地公,地上母舅公”说的就是舅舅的地位。大姑妈家还会去很多姑丈那边的亲戚朋友,我们不能穿得太寒碜了。

第二天傍晚,太阳还没落山,我们就从家里出发了。

跟着父亲去姑妈家做客,我是期待很久了。父亲走路很快,平时挑着猪肉来往各个村,大半夜的,风雨天的,大冬天的,早就练就了金刚腿了。我只好一直小跑着,尽最大的努力跟随着。

从邱德老师家门口经过,下了坡就到田埂了,沿着田埂一直往东南方向走,走到竹围村西边的大水沟,再沿着大水沟往西南方向走。水沟的一侧长满了两人高的茅草,落日的余晖洒在绿黄的茅草上,随着风在荡漾,沙沙作响。不下雨的时候,水沟是没有水的,只有干净的白细沙,我们就在细沙上踩着往前,周边田里还有在忙碌的人。

这时,我有点热了,但还是不敢脱外套,怕停下来会冷到了。父亲点了一支烟,放在他自己打磨的海柳烟斗上,脚步一刻也没停。

太阳完全落入对面东山岛的海面了,我们也走到了宜隆村北大水沟,沿着大水沟有一排高大的木麻黄树,归巢的鸟儿们叽叽喳喳的,我也恨不得早点到姑妈家,问了父亲还有多远。

父亲笑着说:“按你这种走法,再走二十分钟也到不了。”我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晚上要多吃点好吃的,才能对得起这一路的小跑。于是,我又加快了脚步,有吃的在前方招手,这走起来就有奔头了。

不一会就到了宜隆村西边外围的田埂路了,这时,天色还不够黑,能看得清路,沿路有一片竹林,有几户人家,半身高的围墙里,桑树长满着让人流口水的桑葚,不少枝桠都伸到围墙外了,红红绿绿的桑葚果把枝条压得往下垂,地上也掉了很多红色的果实,我想伸手去捡。

父亲又笑着说:“猪头不顾顾发糕,现在去你大姑家吃好吃的要紧,等晚上回来再摘一点也不迟。”

宜隆村西侧外围田埂路接着进入汕尾村的公路,父亲在路口的小杂货店买了一包好点的烟后,随即转入小公路往前走了。

这时公路上摩托车多起来了,这条公路是通往码头的,我们到东山岛就是从这个码头上船,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对面的东山岛。年轻人骑摩托车就是爱出风头,故意把油门调得最大,声音响是像炸裂一样左右窜。

越往前走越热闹,经过黄炳辉同学家再往前,直到黄明泉家左拐,就能看到我堂姑妈家,我堂姑妈家的隔壁是黄跃华同学家,再往前就是黄朝明同学家,这时,姑妈家的房子就在眼前了。沿途同学的家都是我上六年级才得知的。

大姑妈在家里急切地等着我们,时不时叫小表姐出来看下我们到了没有。姑妈家的房子后面是水塘,其它都是田地,门前右侧是猪圈和厕所,左侧是一口水井和一棵门兜树。大姑妈看到我们来了,连忙招呼我们进屋,看到只带一个小孩过来,明显不高兴,对父亲说:“木荣和阿伟怎么没带来?”

“大汉的有同学请,不知道一会来不来,细的自己走路累,又天黑,吃完回家睡着了还要我抱着,算了。”父亲面对他的大姐,不敢说客套话。

“晚上住这里啊,回去的话,让炳仁开摩托车载你们。”大姑妈往客厅看了看,“算了,他喝酒就停不下来了。”

客厅里,姑妈家各地的亲戚朋友聚一桌喝酒、聊天、抽烟,父亲也加入其中。

表兄看到父亲来了,很开心地喊着:“阿舅,来啦!”起身招呼我父亲入座,也朝我点了点头,一边用打火机开啤酒,一边叮嘱我:“表的,你喝健力宝。”

砰,打火机开啤酒的声音很大,表兄给客人加满了啤酒,给我父亲倒了一杯米酒,然后就在酒桌上隆重介绍他的大舅了。

小表姐也忙碌着,一会到厨房端茶,一会帮忙添柴,一会跑去买啤酒。大姑妈把我叫到厨房,那里留了很多好吃的等着我。

客厅里第一场结束了,大姑妈已经把给我哥和我弟弟的那一份好吃的准备好了,我们又吃又带的往回赶了。

经过宜隆村时,父亲随手折了几条小枝桠桑树,我一边走一边吃着成熟的桑葚,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六年级我们转到岱仔小学,岱仔小学更靠近姑妈家。我每天中午都要走路回西辽村,吃完饭又走回学校,一天两个来回,严寒酷暑,风雨无阻。

开学不久,姑妈就交代三林同学,叫我中午放学直接到她家里吃饭,不用回西辽村。我一开始还是不太敢去大姑妈家的,担心去了,姑妈肯定要花钱买肉买鱼的,母亲知道了肯定会说我的;还有一个是没有同龄人,我一个人会很尴尬的。这么推辞了好几次,最后我还是抵不过我那贪吃的心。

中午放学,我就高高兴兴地和三林、南山、朝明、跃华、坤元他们一起,出了校门,沿着学校西南边的小路,小路的边上是小水沟,道路两侧是郁郁葱葱芦笋、番薯和小葱。他们一路打打闹闹的,我很紧张地跟着他们,一路不停的记着标志物。

先到达的是坤元他们家,就在村东南边第一家;我们继续往前,在池塘边右拐,很快三林家也到了,南山和三林是表兄弟,他们一起回家了;继续往前,走过戏台,就看到可人家的铁皮屋;走到朝明家路口,我就看到姑妈在屋子边上的芦笋田头等着我了。

小表姐长得好高,她跳着水桶,刚从地里回来,看到我便和我打招呼:“阿辉,你来啦。”她把水桶放在门兜树下,收起扁担,用小水桶从井里打起一桶水,叫我过去洗把脸。这井里的水真凉啊,一路太阳高照,虽然入秋了,但还是很热,我用剩下的水冲洗了下穿拖鞋的脚,这下透心凉了。

“交代了三林几次,也交代了朝明,看你没来,后来你大表姐也和章德交代了,这中午走过来很近,每天都来姑妈这里。”姑妈一边说一边把桌子搬到大门后的阴凉处,“你表兄也经常不在家,要么睡觉没起床,你大姑丈有时也在海边忙着,中午也不回来吃饭的。”

番薯白米粥,切成大块的乌头鱼,还有猪肉煮榨菜,相当诱人啊!

我没吃过这么稠的番薯粥,姑妈像是担心我不敢再次舀粥一样,故意把粥煮得这么稠。看到我光吃粥,姑妈就连忙加了一块鱼到我碗里。酱油煮的乌头鱼,那鱼是长在淡水和海水交汇处,鱼很肥,就是带有泥土的腥味,但我仍觉得很美味。

埋头大口吃,一碗粥一大块鱼很快就吃完了,姑妈像是候着时间一样,准时出现在我身边,有帮我装了一大碗粥,也夹了一大块鱼,又加了猪肉榨菜。

吃饱后在门兜树下乘凉,这凉风习习,在树下不一会就困意重重了,很快,朝明他们就在路口喊我名字了,叫一起去学校了。

一年后我上初中了,读书期间就没有再走这两条小路了。只有在暑假时,表兄开着摩托车来接我去家里,表兄购置了一套高级的音响,家里的黑胶唱片都是别安乐队的。

每次去,姑妈都要留我们吃晚饭,临走时,她也会送我到路口,手里老是揣着给我的零花钱。每次我都提前跑到路口,摆手说不用不用。姑妈看追不上,就让小表姐拿着钱追着我,塞到我口袋里。

当我读大学时,古雷山岭下新修了一条公路笔直地通往码头,去姑妈家骑自行车或摩托车更方便了。父亲在我大一上学期去世的,姑妈的身子骨也不如前了,但她知道我们要来,就拄着木棍在屋外的田头等着。我们离开的时候,大姑妈不再追着我塞零花钱了,变成小表姐给我塞零花钱了。

大学毕业后,我也梦过这两条通往大姑妈家的小路,一路的期望和满足,一路的等待和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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