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家宅东面30丈远,住着近百家人家,也都姓王,村里人比较富余,有好几家地主,其中有土地百亩以上的就有8家,并造了好几幢小楼房,这些楼房也不知造了有多少年头了,故被称作为王家楼。王家楼是远近闻名的富村。小王家宅和王家楼像一个小孩依傍着大人,王家楼的人也不大把小王家宅的人放在眼里,论人头,论才识,论财富,两者都无法相比,不过小王家宅的三户人家倒也过得清静而自得其乐。
王本善站在小王家宅村头的老梅树下,抬头望着王家楼,又低头对身边的俩孙子讲:“你们大了应该念点书,只有读了书才能做世面上的事,只有读好书才能出人头地,我到王家楼去和王秀之商量商量,让你们俩兄弟去念几年私塾。”俩兄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梅舍一咕噜起床,即到西屋去叫弟弟阿梅生起床,兄弟俩擦过脸,吃了粥,即背起妈妈用土布缝的书包要上学去了,秀妹拉着儿子阿梅舍侄子阿梅生去王家楼王秀之处读私塾。路上兄弟俩手拉手,高兴得又蹦又跳,秀妹对儿子和侄子讲:“你们兄弟俩到学堂要听先生话,要做好学生仔,一定要好好读书,只有识了字将来才能做大事。”对秀妹叮咛,俩人都不住地点点头。
王家楼的财主王秀之是一个清末的秀才,有100多亩地,除了种自己10来亩外,其余都租给附近佃户,他用每年收来的租粮积蓄后办了个学堂,自任校长,还聘请了位杨姓先生教全村20多个学生念书。每个孩子到年底交一石米作为学费,家境穷,困难一点的,或遇到收成差的年头,王秀之就免了那些学生的学费。
秀妹拉着孩子到了学堂,见了王秀之,忙称:“王公公,我公爹昨天和你讲的俩兄弟今天来您处报到,请您严加管教,关于学费等我伲秋熟收成后用谷来交。”秀妹低着头一边说,一边两手心有点不自在地对搓着,面露羞涩的神色。
王秀之手捋着发白的山羊须,老光眼镜里眯起一对小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俩兄弟问:“弟兄俩叫啥名字呀?”梅舍即答道:“我叫王梅舍,弟弟叫王梅生。”“嗯,不错!不错!小王家宅这一对小囡不错,以后要听先生话,要好好读书,不要和学生们淘气。”说完对着正在吃早餐的杨先生讲:“杨先生,你又多了二个学生仔,来领去!”杨先生正在课堂里吃早饭,听到喊声,忙放下粥碗,把两小孩带进了教室,安排在前面位置上。
接走了孩子,王秀之转过身来对秀妹讲:“学费不急,我们东宅西宅,抬头不见低头见,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过书费是要付的,每人一个洋钿。”“好!好!好!”秀妹慌忙从夹袄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来,打开手绢包,里面包着二块白花花,亮灿灿的银元,秀妹双手捧起银元,交到王秀之手里:“王公公,我已经准备好了,谢谢!”王秀之接过还带有体温的银元:“局促了,局促了(不好意思)。”秀妹忙摆手说:“应该的,应该的。”
那位杨先生,四十余岁,因小时患过小儿麻痹症,造成跛脚,走路时一瘸一拐的。但他对学生管教严厉,经常以竹尺打手心来处罚学生,几乎每个学生都被他打过,故学生们背后都叫他“杨坏脚”。
“杨坏脚”是个外乡人,还是独身,没有成家。他教书是一门心思。他对待学生是蛮认真的,对学堂里的财产也像自己的东西一样爱护,故受到王秀之的器重,给他包吃包住,全年薪金五石谷。
他对学生管教严厉,学生稍有不慎,都要受杨先生的竹尺之苦,而且放学后,杨先生必定跷着脚一家一家到学生家里去告状,使学生回家后还要受到爸妈的皮肉处罚,故学生们都知道杨坏脚先生的厉害。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学堂里每天上午都会传出朗朗的读书声,下午都是写字课,练习毛笔字使得梅舍和梅生练得手也抬不起,一有写错,还要被杨先生罚抄几遍。
兄弟俩第一天上课,对于一切都是陌生的环境也不敢多吱声,累了,手酸了,只是相互对视,梅生背着杨先生朝着梅舍做了个鬼脸,并伸了下舌头,看看哥哥梅舍写的字,又看看自己写的字,梅舍已经写了三张纸,自己一张纸也没写好,梅生有点心慌意乱了,站起来时一不小心弄翻了砚台,杨先生刚巧走过来,一砚台墨汁全翻到他长衫上,连脚背上也溅得一塌胡涂,这使杨先生火冒三丈,手中的竹尺直向梅生头上打去,梅生见先生竹尺打来,忙用手去护头,“啪嗒”一声,正好打在手背和手指上,痛得梅生“哇”的一声叫,全课堂学生目光全向梅生看去,只见梅生的眼泪水滴嗒、滴嗒地落下来。杨先生一声吼:“不许哭,再哭,再加十记。”梅生想:“一记竹尺已经打得我十指连心的痛,十记,我的小手哪能受得了,还是乖点。”梅生只得抬起手,用衣裳袖擦干眼泪,哽噎着,再也不敢作声。
梅舍忙帮助梅生拾起砚台,擦干净课桌,研好墨汁,吩咐弟弟好好地写字。阿梅生第一天来念书,下午就受到杨先生的竹尺“嘉奖”,越想越难过,也无心写字。杨先生长衫和脚背上溅到了墨汁,只得到寝室去换洗,梅生一看杨先生不在,拔腿就往学堂门外跑,梅舍伸手一拉,“吱”梅生衣衫被扯下了一块,梅舍也差点摔跤,大家望着梅生的背影,刹间就没了,全课堂鸦雀无声。
杨先生换好长衫,一跛一拐地走回教室,一看梅生不在了,即问:“王梅舍,王梅生呢?”梅舍哭丧着脸,举起手中从梅生衣衫上拉下的布条即答:“杨先生,梅生跑了,我拉也拉不住他。”“好,他要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杨先生紧绷着脸讲。
梅生一路狂奔,跑到家里,爷爷和爸妈都下田去了,门已上锁,无奈,只得一路哭,走到田里去找爹娘去。王本善听到小孩哭声,只见梅生独自哭过来,以为出了什么不祥之事,连忙放下手中的铁锹,急忙奔到梅生身边,一看衣裳也扯破了,即问:“啥事体?是不是在学堂里和谁打架了?”梅生见到爷爷,泪水不停地落下来。“啥事体?啥事体?”王本善蹲下身,摇晃着梅生身子一个劲地问,过了会儿,梅生才伸出手来,低声地讲:“杨先生打我。”王老头一看梅生手背有点红,“卟吱”一声笑出来,“你一定犯错了吧?”王本善肯定地问,“我写字不小心把墨汁翻到杨先生的长衫上去了。”梅生低着头对爷爷说。王老头一听就板着脸讲:“那是你不好,做啥事都毛手毛脚,你逃学回来,杨先生知道吗?”梅生摇了摇头。“那你快回学堂去!”王老头拉着梅生向王家楼走。
刚走出田头,王老头看见杨先生已经一跷一拐向小王家宅走来了。王本善拉梅生的手忙迎上前去打招呼:“杨先生,对不起!对不起!小囡不懂事,闯祸了。”
杨先生低头正走着,听到声音忙抬起头来,一看是本善老头拉着梅生的手正向他打招呼,杨先生忙站住,脸上堆起了笑容讲:“没关系,没关系,王梅生一走,我怕有啥意外,故来看看,今天放学也早点了。”
王梅生看见杨先生胆怯地躲在爷爷身后不作声。“快向杨先生认个错,赔个礼。”王老头把梅生拉到杨先生对面讲。梅生想:“我挨了竹尺,还要认错,那有此理?”
“快!快!给杨先生赔个礼。”王老头在孙子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催促道。梅生翘起着小嘴无奈地说:“杨先生我不对,向您赔不是。”说完向杨先生鞠了个躬。
“没事!没事!就是下次不可以逃学了。”杨先生一边摇手一边讲。王梅生在旁不啃声。王本善上前一步,拉了拉杨先生手讲:“梅舍和梅生有啥不好,你严加管教,我不识字,一切拜托杨先生。”杨先生觉得有了落场势,这才嘴里哼着小调一跷一拐地向王家楼走回去。王老头拉着梅生也朝家里走了。
王老头和梅生走到家里,王梅舍已伏在桌上写字了。王老头指着梅舍对梅生讲:“做事要向哥哥学习,做啥事要细心点,勿要粗枝大叶,虎头蛇尾。今后长大了,想要谋生,要好好多学点。”
做好回家作业写完字,梅舍淘好米把晚饭煮好。秀妹下田回家看到儿子所做的事,觉得儿子已懂事了,心里一阵欢喜,秀妹即走到梅舍边上,摸着儿子的头,高兴地说:“阿梅舍,要听话,懂事。你爹死得早,你娘又呒没本事,只盼望你能读好书,大了多赚点钞票。”梅舍一头扑在妈妈怀里说:“娘,你放心,儿子一定乖,将来赚了钱,孝敬娘和爷爷。”
这时,阿梅生在西屋里被爷爷数落着,讲他这也不好,那也不是,小家伙坐在西屋的门槛上,背朝里,脸朝外,看着天上的浮云,爷爷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在盘算着用啥方法去报复一下杨坏脚。
过了一段时期,有一天,梅生起得特别早,直奔王家楼学堂,翻窗进了教室,把门打开一点,看看无人,拿起放在墙角里的洋铁皮畚箕,搬了只凳子,站上去,把洋铁皮畚箕放在门上,并虚掩一点。心想:“杨坏脚如进门一推,畚箕必定掉到头上。”梅生又翻窗跑回家,心里暗暗自喜,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梅生一到家,即把梅舍从床上拖起来,小声地对梅舍讲:“快点吃粥,今天有好戏看。”
“啥好戏?”梅舍瞪着眼睛不解地问。
梅生带着神秘的眼神得意地讲:“你别管,等会儿你看着。”梅舍被梅生这神秘的神色,弄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吃了早饭,兄弟俩人一前一后走到学堂时,只见学堂门口围着一堆人,透过人群看见王秀之正在帮杨先生包头,头上的血还在流下来,杨先生嘴里不断地在骂:“哪个小赤佬作恶,做出如此缺德的事。”梅舍走到杨先生旁,看见杨先生的白布衫上,从肩到背有一大块血迹。王秀之帮杨先生包好了头,用湿毛巾擦掉他脸上的血,并安慰道:“杨先生今天放学吧,你休息休息再讲,我会查一下谁做的这种龌龊事情。”
梅生见了这情景,即躲避过人群,直往教室里走,心里一阵得意,“杨坏脚,这下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但刚听到王秀之讲要查一下,又胆怯起来,“万一查出来是我做的,学堂肯定要开除我,我书不读倒无所谓,爷爷和爹娘知道了又将是一顿皮肉之苦。”
“今天杨先生教不动书了,要休息几天,大家可以回家,或者到课堂里写字。”王秀之举起手又向下用力的一挥对同学们说。
“我们到课堂里写字,杨先生让他休息,我们不去烦劳他。”一位岁数稍长一点的学生王阿吉说。
“好!我们课堂里写字。”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
“好!你们写字,不过,大家排摸一下,谁会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谁有这样的迹象?”王秀之对同学们说。
“肯定是对杨先生恨的人干的。”“这人也太缺德了,再恨也不能这样做。”“杨先生平时对我们太凶了,有人给他点厉害瞧瞧,教训教训他。”同学们一进教室你一语我一言嚷开了。唯独王梅舍和王梅生一声不响,梅舍靠到梅生身边,嘴对耳朵问梅生:“早晨你说的好戏就是这场戏?”梅生对梅舍眨了眨眼。
梅生和梅舍的小动作被坐在后面的一个绰号叫“焦山鸡”的女生看到了。她身材矮小,但已是姑娘的形状和特征了,平时嘴巴叽叽喳喳不饶人,同学们看到她都头疼。“焦山鸡”笑着问梅生:“这畚箕是你放的吗?”梅生被“焦山鸡”突然的一问,忙急急巴巴地推委说:“‘焦山鸡’你不要、不要瞎三话四,胡……胡说八道。”
梅生这一嚷,同学们眼光一齐投向他。“今天一早我来上学,隔岸看见你急奔回家,你在王家楼做啥?”“我、我、我早晨没有来过学堂里。”王梅生一个劲的抵赖,头上汗也冒出来了,坐也不好,立也不好,干脆夹起书包直朝教室外奔。
“肯定是他干的!”“去告诉杨先生!”“先去告诉王公公!”“不是他做的坏事,为啥要逃呢?”“王梅舍你和他一起干的!”课堂里像炸了油锅一样。“我不晓得!我不晓得!”王梅舍也被同学们逼得走投无路。
王梅生把杨坏脚的头弄破了的消息在王家楼不胫而走,人们讲“这小赤佬是块坏料,小小年纪,就会捉弄人了,大起来不晓得会坏到那里去了”。阿梅生是块坏料,全王家楼和小王家宅的人都知道了。
由于阿梅生做了这件不愉快的事,当然也少不了爹娘的一顿打骂,结果阿梅生书也不念了,他也没有脸面再去看见杨先生了。为此,王本善几次去王家楼私塾向王秀之和杨先生赔不是。
阿梅生天天无所事事,夏天、秋天就去捉捉鱼,摸摸蟹,冬天、春天就搓搓麻将,打打牌,不过,阿梅生会扎各种形状的风筝,有蝴蝶风筝,有龙头长腰风筝,还有发出声音的老鹰风筝,这风筝一放上天,连村里的鸡鸭也不敢动,怕这老鹰会伏冲下来,伤害鸡鸭。故阿梅生变成了远近有名的“白相客”,身边经常有一群小喽罗跟着,成了名副其实的“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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