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园看到妈妈，脑袋嗡的一声就炸了。
她不是一直在D栋上班吗，今天怎么会到A栋来？
李园是公司行政，一会儿肯定要去对接，他没想好怎么称呼 ，嚅嗫着终是没有叫出声来，干脆假装没看见，转身跑到楼道点了根烟。
抽完烟，深呼吸了一下，刚进门，主管问他大清早去哪了？他说，装修公司找的保洁到了，正在收拾地面，我给那边回了个电话。
主管点头说，好，又补充道，你盯着让把墙面，沙发，还有玻璃都搞彻底，要不然又得咱自己动手。
他让主管放心，说一定会收拾的干干净净。
整个早上，李园都无心工作，她隔着玻璃门看到妈妈在里边忙来忙去，又是擦洗又是拖地。他有点小难过，想起小时候，自己生病在家，妈妈工作就只能带上他，他坐在边上，看着她忙来忙去，被人指挥吆喝。
很多次，他都在心里发誓，要好好读书，好好努力，不让妈妈再干这些看人脸色的活计。
毕了业，本以为能有份差不多的工作，结果现在各行各业都很内卷，挑来挑去，最后在这家私企做了行政，他也在刻苦复习，准备参加十一月份的公务员国考。
慢慢的，妈妈在眼前擦桌子的背影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了，他暗骂自己不是个东西，连老娘都不敢相认，不过又立刻自我宽慰说，自己从小被人看不起，实在是害怕了，妈妈肯定可以原谅他。
这是毕业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他很重视，从不敢有懈怠，也不想因为一些其他原因，在这里被人区别对待。
也许是母子连心，互有感应吧！
李园无意中的一次抬头，居然和妈妈四目相对，当时他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要给妈妈打个招呼。
妈妈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也非常意外，但是她很快就镇定下来，随即转过头走进会议室继续干活。
半晌，李园才回过神来，稳了稳情绪，就朝会议室走去，妈妈拿着抹布正努力想够到墙面更高的地方，他轻轻叫了声妈，说这里有凳子，垫张纸可以踩上去。
妈妈为了配合他，就假装刚刚看见他，很欣喜的压低声音说，你在这家公司上班啊？真好！
这时，碰巧他的主管推门进来，他下意识的退后几步，但最后还是鼓足勇气说，主管，这是我妈妈，我并不觉得她丢人，我妈对我很好，我感到骄傲，我爱我妈！
主管显然有点意外，或是被他的话尬到，其实主管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情绪。
穷苦家的孩子刚步入社会，怕被人看不起，又觉得不能背弃良心，用力过猛，极力解释了原本并不需要解释的事。
主管看出他的窘迫，就笑着说，你负责安排，都交给你了。说完退了出去。
妈妈也觉得他的话欠妥当，但是出发点终归是好的，裂嘴笑出一脸褶子。
2.
晚上回到家，他意兴阑珊，一进门就把双肩包扔在沙发，顺势躺在床上，双手抱头，一言不发。
妈妈端来水果，问道：
“工作不开心吗？来先吃点水果，给妈妈说说。”
“给你说你也不懂。”
“你这孩子，你说了我不就懂了。”
“哎呀，你别烦我。”李园干脆转过身，面朝墙躺着。
妈妈没有多说话，看了他一眼，就往外走，临到门口，又说：
“我确实不知道你在那层楼上班。”说完见李园没有反应，就失落的走出房间。
李园在心里确实有一点责怪妈妈，可能是成长环境的问题，他特别害怕被人看不起，就很努力想在各方面跟大家保持同样的见识，可是毕竟有差距，他经常听同事聊起一些自己不知道的品牌或者名字，表面不动声色，私下会偷偷去查，这样在下一回，就可以装作很熟悉的样子发表自己的看法。
他虽然没有在同事面前夸大自己的家境，但是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是单亲家庭，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妈妈只是一名清洁工。
他清楚领导在考虑晋升人选时，一定程度上会考察员工的家庭状况，如果知道自己的家庭结构，领导可能下意识会在眼界、沟通和情商这些角度给自己扣分。
他感觉妈妈断送了他在公司的前程。但是想到妈妈做清洁工把自己拉扯大，就又很内疚，他无疑是爱妈妈的，可是他更想在大家眼中做一个普通孩子。
有时候，做一个平常人，却是很多人高不企及的奢望。
想到这些，他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妈妈坐在沙发的一角，佝偻着身子，两手合十夹在膝盖间，正对着窗外发呆。
他眼睛一酸，走过去，从盘子里拿起一个苹果，切成两半，递给了妈妈一半。
妈妈抬起头接苹果，看见他笑了，也跟着笑。
3.
他想让妈妈去父亲那里一趟。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浪荡子，没什么一技之长，婚后要挣钱养家，就琢磨着去了山西。
那时候，山西的黑煤窑很多，虽然危险，但是挣钱快，于是父亲就跟着同村的人下了煤窑。
妈妈怀孕后不久，和父亲一起去山西那人在一场煤矿透水事故中死了，父亲也完全失去了联系，爷爷去找过他多次，但都没有消息。
妈妈以为父亲早都死在哪个黑窑里了，但是不曾想，三年后，父亲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女人。
父亲回来的时候，爷爷因为受不住失去儿子的打击已经病逝，奶奶也在重病中，他说要跟那个女人一起过，愿意给妈妈补偿一些钱。
要强的妈妈没有接受那笔钱，而是带着李园搬了出去，倔强的她一人做好几份工作，虽然辛苦，好在终于把孩子养大了。
李园和父亲见的并不多，直到上了大学，才逐渐放下内心的怨恨，跟父亲之间有了一些来往。
父亲带着那个女人回来后，生活状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在临街一口气买了五间门面房，靠着租金，日子过的很殷实，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叫李秀秀，一家三口的生活还算优渥。
妈妈因为心中怨恨，这些年即使再艰难，也从未主动找过父亲。
听说父亲现在身体状况很糟糕，李园就动了一些心思，想让妈妈主动示好，跟父亲缓解关系。
妈妈知道他真正的意图，之前一直拖着没有去。
4.
妈妈上门，父亲显得很高兴。
张姨把茶几上的东西归置好，给妈妈倒了茶水。
她是一个很和善的人，跟妈妈并未发生过明面上的冲突，总是能够妥善的处理三人之间的矛盾，李园对她甚至有一些亲近感。
随便聊了几句，张姨感受到了妈妈的欲言又止，就说要带着李秀秀去买衣服，让妈妈和父亲慢慢聊。
张姨走了之后，妈妈吞吞吐吐的道明来意，她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这番话说完却是满脸通红。
父亲知道她是要强的，也是倔强的，看出这并不是她的本意。
就问：
“这些话你说不出来，是小园让你来的吧？”
“谁让我来的不重要，他长大了，现在明白钱难挣，脸难看的道理，有点心思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可以自己来找我的。”
“可能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跟你这个从小扔下他的父亲开口吧？”
“我心里有数，我的家产会有他一份的。”
“我只是来提醒你，小园是你儿子，给不给，怎么给，那是你的事，你知道我不稀罕你的钱，当年我不要，以后也不会要。”
父亲嘴唇动了动，没有接话。
两人陷入了静默，屋里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父亲是愧疚的，但是他并不擅长表达，或是，他明白光靠说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妈妈说完没有再做停留，她前脚刚走，后脚张姨就带着秀秀回来了。
“大姐来给小园争财产来了吧？”
“嗯，怕我给小园啥都不留。”
“你在他们母子心里也就这形象？！”
“毕竟当年对不住他们么，我现在的家产也都是你给的，你能同意我的遗嘱，真是个难得的好女人，只是我这病，怕是要辜负你了。”
“说什么辜负，同行已是缘分，人不能贪心。”
父亲点点头，感激的握住勒张姨的手。
李秀秀并不知父亲的病情，见到这一幕，翻了个可爱的白眼，转身进了自己房间，从小到大，她吃过父母的撒的狗粮太多了，次次都无语退场。
5.
父亲没有撑太久，是秀秀来家里报的丧，眼睛哭的跟铜铃一样，说父亲觉察到自己大限将至，就想见李园，但是已经说不出话来，等家人搞明白他的手势，也来不及了。
李园心里五味杂陈，既有失去亲人的痛楚，又有解脱的情绪，甚至还有一丝报复的快感。他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只是觉得没有那么难过。
这一刻，他想到了那五间门面房，不知道父亲生前有没有安排妥当？
妈妈和他跟着秀秀赶到了现场，远远看见搭起来的灵棚，妈妈已经双腿发软，走不了路。
她把妈妈背到了秀秀家，妈妈挣扎着扑到床边见了父亲最后一面，整个人颤抖到无法控制。李园感到不可思议，他一直以为妈妈是恨父亲的，恨的人去世应该无感吧？
他看见父亲躺在床上，身边好几个人帮他擦拭身体，他第一次这什么近距离的看死去的人，父亲全身蜡黄，胳膊已经不能打弯，如同一只任人宰割的老狗，毫无尊严。
他努力的想哭，但是没有眼泪，直到身后有人提醒他应该跪下磕头，他双腿弯曲的那一瞬间，才忽然悲从中来，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
秀秀过来扶他，一句哥哥没叫完，就抱住他嚎啕大哭，说爸爸走的时候说，以后你就是我在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他受了感染，看见已经穿好寿衣，被黄纸盖上遗容的父亲，又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生活以及现在的境遇，一时百感交集，哭到停不下来，秀秀还要反过来劝慰他。
邻居家老叔说，李园，别太伤心了，你还要照顾好你妈呢。
他这才看见妈妈坐在门边的凳子上，脸色发白，空洞的眼神看不出一点内容。
最沉稳的倒是张姨，也许有心理准备吧，她始终都没有哭，而是在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事情，时不时还跟前来吊唁的人打着招呼。
父亲后事办完的第三天，张姨带着秀秀，还有李家同姓里的两个长辈，拿着父亲的遗嘱到了李园家里。
父亲两年前就立了遗嘱，这个时间远在他让妈妈去找父亲之前，这让他感到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被爱的暖意。
父亲名下的所有东西，一人一半分给了李园和李秀秀。
妈妈知道父亲当年起家的钱都是张姨带来的。那时候，张姨家里有煤矿，她父母车祸去世后，张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父亲身上，后来矿上又出事，善后花了不少钱，张姨心力交瘁，变卖了产业，跟着父亲回了阳城。
不用说，父亲的遗嘱一定是经过张姨同意的。
妈妈佩服的看了张姨一眼，叫过李园，让她给张姨跪下，磕了三个头。
张姨忙扶起李园，说，孩子，不要这样，我们从来都是一家人。
李园对张姨的好感又加了不少。
愿意把全部家当拿出来，分一半给丈夫以前的孩子，这份气度，就是比起很多男人，也不逞多让。
两家人变成了一家人。
李园自从继承了父亲的门面房和财产，整个人跟以前都不一样了，身上的自卑褪掉不少，沉稳中透出一股昂扬，公司主管以为他受不了父亲去世的刺激，旁敲侧击的问他需不需要休息几天？
只有他知道，自己被由内而外重组了，他身上的脆弱，自卑，都是年少时缺乏父爱和金钱造成的。如今的他，继承了父亲的爱和钱，又有深爱他的母亲和懂事的妹妹，还有把他当做儿子看待的张姨，立刻就充满了底气。
张姨把父亲的后事料理完，才逐渐接受了父亲不在的现实，变的健忘还爱自言自语，人也迟钝了不少，大家一度非常担心。
李园暗暗发誓，一定要挑起这个四口新家的大梁，给她们全新的生活，更要用行动告慰父亲，自己对得起他给的爱。
每个人心底都有缺失的东西，年长日久，它会变成人心黑化的诱因，这些缺失，是一个正常人所有的漏洞，唯有用爱可以填平，别无他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