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之所以用了这个“闯”字,并没有民国故事里描写的那些闯江湖,混码头,游走青红帮夹缝讨生活的意思。而是因为五十年前,也就是1971年,国内人员流动状况与现在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在当时,没有县一级政府的介绍信,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你根本住不了宿。同样,没有一定级别单位的介绍信,你到粮食局也换不来“全国粮票”,别说北京上海,但凡出了省,没有全国粮票,哪儿都买不到饭吃。
所以说,五十年前,除了采购员,能以“公家人”身份去上海“公干”,绝对是相当牛的一件事情,跟若干年后第一拨兴起的“因公出国”,份量上绝无二致。这份难得的机缘,那种带有极大满足感的趾高气扬,以及像某电视剧里那个还没出国,就把护照显摆烂了的男一号的小得瑟。想来想去,也就觉得用这个“闯”字比较称得上那个份量。
这种状况,不知具体持续到哪一年结束。但我知道,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几年,还依然如此。
当时我在一个县级市的政府办公室做机要秘书,其中一项职责就是掌管政府印信。那时出差的大都还是些厂矿企业的采购员,他们都要持所在单位上一级管理局的介绍信到我这儿来,再由我凭此开具政府介绍信。他们局的介绍信,则收回贴在我开据的政府介绍信的存根上,以备将来万一出了问题后,也好倒查。这个流程,称为“换信”。
有两件事情记忆犹深。
一是,一位邻居的女婿,在饮食服务公司工作,经常到上海出差。与他本身就熟,又常来“换信”,当然是熟得不能再熟。
然而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他直接持公司的介绍信过来。我说不行,必须得有商业局的信。
他错愕地看着我,一句话没说,扭头走了。
其后,他就再也没来找过我。很长时间我一直挺纳闷,他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呢?
第二件是,我们政府的一位副市长,在五位副市长里排第四,分管金融财贸。不时要去北京上海出差。第一次给他开介绍信的时候,我按常规,盖的是政府办公室的章。就是那种中间是个五角星,上部随印章的圆弧,环状刻“囗囗市人民政府”,五角星下面,平着刻“办公室”三字的那种。
开好,他接过去一看,说,别了,换一张吧,盖个带国徽吧。
那就是要盖中间刻有国徽图案的政府大印。政府的印章除了印发文件、发布公告之类才用到,一般没有用作介绍信的。但人家是市长,我能咋说,就给他换了。
回头说与科长,科长哈哈一笑,说,以后市长们的信,就都盖政府的章吧。
当时还不理解。多年后,才明白了科长如此处理的学问与玄机。
1984年秋,通过成人高考的我,脱产去一所大学攻读两年制大专的“干部专修科”,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序幕有点儿长,赶紧拉回来。
1970年12月10号,是我正式参加工作的日子。
这是我初中毕业,拿到学校发给的“招工通知书”中,规定到工厂报到的时间。也是之后个人档案里,填写的各种“表格”里,“参加工作时间”一栏固定填写的日子。
那一年,“文革”在经历了初期几年动荡之后,开始转入稳定恢复,发展生产时期。从业的,要“抓革命,促生产”。在学的,要“复课闹革命”。
我所在的城市,1970、1971连续两年,就是在这种形势下,年底临近毕业时,年满16周岁的,都可直接在学校填写“招工登记表”。然后不几天,学校与毕业证一起,一并分发“招工通知书”,这就算毕业了。回家,按通知书规定时间去单位报到,这就算正式参加了工作。
很多年里,我们那个城市,就单单这两届初、高中毕业生,在某种意义上讲是幸运的。之前与此后,都是“上山下乡”当“知青”。
当时正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大家都愿意去工厂当工人。但那同时又是一个单向选择的时代,只能组织或单位挑选个人,个人无权挑选单位。因而,那个年代的热词是“分配”,如今则是“应聘”。
既然是“分配”,就得听凭组织安排,或者单位挑选。所以,家庭出身好、根红苗正的大多进了工厂。反之,家庭出身不好,或者家庭社会关系有问题的,只能退而得其次。注意,是“得”,而不是“求”,因为你个人没得选。
当时基本有三个流向,按实时语境的优劣排序,分别为工厂、商贸、学校。
而且,只有家庭出身问题比较严重点儿的,才某种程度上类似发配一般,被分到学校去做代课教师。凡遇这种情况,个人往往觉得脸上无光,气短,畏畏缩缩不好意思见人。同学则往往对其报以同情与惋惜。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几十年后,优劣互易,退休金数额上的巨大反转,又岂是当初始料能及的呢。
我进的工厂,属当时新兴的电子行业,归地区“国防工办”管,叫“山东电讯某厂”,进厂时才刚开始试生产ST-3示波器。
这是一个热门朝阳行业,加之又是整机厂,比那些生产电子元器件的工厂技术含量高。所以,能进这家厂,比较荣耀。许多干部子女,包括市委、市革委主要领导的孩子,几乎都集中到了这个厂子。
进厂后,还搞了个把月的集训,类似新兵连集训一样,把我们这些新学徒集中起来,由一位号称当过兵、我们称呼为“李老师”的老师傅当“教官”。集训侧重于政治、纪律方面,每天除了走队列、学“毛选”,最多的内容就是听“李老师”训话。
训的什么早已忘却,但他斥责人时常说的一句话,至今没忘。就是,如果批评某个人表现不好的时候,他不说“不好”,也不说“差”,而是说“疵毛”。有时表达很不满意的时候,他口中的这个“疵毛”,也会加重语气,逐级递进,表示问题的严重程度逐步升级。
记得很清楚,有一名姓周的退伍军人,也同期被安排到我们厂当学徒。集训期间,周的表现惹得他极度不满意,训话的时候,他在台上背着手踱步,点出周的名字,然后走两步,吐出一句“疵毛”!
下面的人心里一紧,觉得挨批的周,问题有点儿严重了。
他再踱几步,又吐出一句“疵毛”!接着又走两步,再跟上一句“很疵毛”!
下面人的心更紧了,觉得周哥怕是很难有改正的机会了。
这还不算完,“教官”的步子并没停下,还继续踱着,然后就又接上了第三个层级——“疵毛大褂子!”
连起来就是:“疵毛…很疵毛…疵毛大褂子!”
这在我们那儿,就是表示这个人差劲儿的程度,已经严重到无以复加了。
“完了”!底下的人,心里非常一致地都是这个反应。
集训的表现,直接关系到集训结束后,新学徒的工种分配。
果不其然,这位姓周的“疵毛大褂子”,被分到了喷漆车间,我们厂最差的工种。
其实,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声讨的严重问题。只因年龄比我们大,又当过兵,阅历比我们这些刚出校门的学生广得多,所以对“教官”的某些做派很不以为然,时不时地还要小小地嘲弄他一下。
这哪能行啊。“教官”觉得这是对自己的轻慢、不尊重,对自己权威的公然挑战,所以有种被戗了毛的恼怒。
我呢,则被分到了装配车间,这是厂里最好的工种。
带我的师傅是上海人,姓陈。另一位师傅也是上海人,姓唐。他俩都是毕业于上海交大。“文革”前入校的,1970年才分配,进厂时间仅比我们这批学员早了几个月。
两位老师待我非常好。两年后我当兵走了,他俩每逢礼拜天上街,路过我家大门口时,还时常到家里看看。
当时我家住的平房大院,房子在院落深处,上小学的三弟在大门口院子里玩儿的时候,只要看见他俩进来,便“噔噔噔”地跑回家报信。他们便给我三弟起了个绰号,叫“小黑格”。黑格,即美国著名的黑格将军——尼克松访华的“先行官”。
我们厂的示波器就是他俩主持试产的。陈老师负责调试,我直接跟着他学,这比在装配流水线上插元件、焊管脚,技术含量自然又高了一个量级。
唐老师负责研发,其实就是仿制。因为这种示波器,上海早已有工厂批量投入生产。
上海的工业基础自不必多说,如果说我国的重工业基地是东北的话,那么上海轻工业的地位无疑数第一。耳熟能详的“红灯”、“凯歌”、“飞跃”牌收音机,“永久”、“凤凰”牌自行车,还有“蜜蜂”、“蝴蝶”、“标准”牌缝纫机啦,包括我的第一块手表,也是“上海”牌的。
因此说,“工业学大庆”,主要是指精神层面。而涉及到专业技术乃至科技层面,真正要学的,还得是上海。
所以,“小老弟”生产示波器,自然要向“老大哥”学习。因此,才有了我们师徒四人“闯”上海的一行数日。
迄今,距1971赴上海学习整整过去了五十年,前阵儿就想写点儿东西,却没动了笔。近几天感慨,人生能有几个“五十年”啊,所以在2021的尾巴梢,就是抢着,也得把它写出来。
常言道“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尽管有些啰哩啰嗦,那好歹也是自己的轨迹。好在我的小文读者不多,就算写给自己的温故吧。
去上海之后的事儿,下次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