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我被一阵低低的交谈声惊醒。
走廊的灯还未全亮,窗外是一种未醒透的灰蓝色。我撑着身子坐起,发现赵老头的床空了,床单叠得干干净净,像是这人从没来过。
我以为是他去做检查了。可等了整整一上午,都没见他回来。
护士进来换药,我问她:“赵先生去哪了?”
她顿了一下,低头理药车:“他走了。”
我皱眉:“是出院了吗?”
她没回答,像没听见似的,只在低头推着车时淡淡补了一句:“别多想,专心养病吧。”
门关上后,我坐在床上,像陷入一场缓慢坠落的梦。
那张空床比任何一句“他去世了”都更刺眼。赵老头没有行李、没有亲属、甚至没有太多的存在痕迹。他走的时候,没有告别,也没有回头,就像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打算记住他。
“走了”这个词,是病房里最常用、也最不明确的一个词。它可能意味着出院、转院、死亡,或者更模糊的一种“脱离”。
我以前以为自己不在乎——反正人生走到这个阶段,来来去去的人多了,也该习惯。但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骗了自己。
我是真的,怕了。
怕消失,怕不被提及,怕有一天,我也像他一样,空出一张床位,然后什么都不剩。
那天下午我一整天没说话。林青来了也只是在旁边坐着,轻轻为我削苹果。我一口也没吃,只盯着赵老头的床位发呆。
“他是我见过最倔的病人。”她说,“哪怕疼得要命也不吭声。你知道他有一次不小心把氧气管拽掉了,整整憋了快一分钟都没按铃。”
我点了点头。想起他那晚扶我时,眼里藏着的那份清醒与倔强。想起他凌晨那次摔倒后,脸上的无声苦笑。
他似乎早就知道自己快走了,只是没告诉我。
入夜后,我彻底失眠了。闭上眼就是那张空床,那个没来得及说再见的人。
我翻身,打开床头柜,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
那是我住院第一天,林青放进去的。她说:“你以前不是最爱写字吗?等哪天无聊,就写点东西吧。”
我曾把这句话当笑话,但今晚,我真的想写点什么。
纸上开始很空,我写了一个“赵”字,然后停住了。
后来,我把那封信写成了一个告别,也像是写给他,也像是在写给曾经的自己。
亲爱的赵先生: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快走了?你知道那天夜里我摔倒时,你眼里不是惊讶,而是理解。
你没告诉我你要走,也许是怕我拦你,也许是怕我们之间那点微弱的情谊变得沉重。我理解你,不想被人可怜,不想留下眼泪和牵挂。
可是你知不知道,那天早上看见你空床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像是掉进了井里。没有声音,只是深不见底的凉。
你走了,什么也没留下。连你最爱摆在床头的那包香烟都被护士收走了。我在垃圾桶里看见它,空了,只有盒底粘着一张小便签,上面写着三个字:“能再见。”
你写的吗?我不知道。但我愿意相信那是你留下给我的话。
你知道吗,我以前总以为“老去”是身体慢慢不听使唤,是白发,是拐杖,是药片。但后来我才明白,“老去”其实是身边的人一个个地消失,留下你独自一人面对回声。
我也曾年轻,也曾无所畏惧。
我曾骑着摩托穿越过暴雨,也曾在深夜与朋友醉酒谈人生。那时候的我总觉得世界辽阔,明天永远有光。
可现在我知道,人的一生里,能真正听你说话、懂你的人,没几个。而你,是在我最孤单的时候,听我说话的人之一。
你会记得我吗?
如果有天堂,希望你能抽支烟,骂一句:“这家伙,还真把信写了。”
赵先生,谢谢你来过。
我写完那封信,已经是深夜两点。整整写了十页,却总觉得还不够。
写的不是字,是从骨头里剥出来的一点一点的温度。
我把那封信放在他床头的抽屉里。哪怕没人再翻开它,它也属于那个坐在床边低声咳嗽、偷偷点烟、嘴里总说“别矫情”的老男人。
第二天清晨,林青照例进来查房。她看见我脸色不好,问:“是不是没睡?”
我说:“我做了个梦。”
“梦见谁了?”
“一个走了的朋友。”
她没有多问,只是伸手握住我的手,说:“还在你梦里的人,就没真的离开。”
我望着窗外,阳光从玻璃上流下来,照在那张空床上。
我忽然想起年轻时听过的一句话——“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可我不会忘的。
他坐过这张床,点过这根烟,说过这句话。和我一起在病房的夜里沉默、跌倒、笑过。
我会记得他,也记得那个我曾经以为已经死掉、却在这封信里重生的自己。
那天傍晚,我重新拿起笔,写下日记的第一行:
“人这一生,会失去很多人。但有些人,即使只出现一次,也会在你生命里永远留下一个位置。”